青果儿

太阳晒屁股喽！奶奶又在外面喊。

一搭蹬腿，翻身想再睡会儿，突然感到自己裆部凉嗖嗖、滑腻腻的，有些难受。

坏了！他一跃而起，顾不得穿鞋，光脚叉腿蹦到衣柜前，取了条干净裤衩换上。他有些嫌弃地看看手中换下的那条，扔哪儿都不合适。最后，他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被窝。

一搭红着脸直起了身。他莫明地有些心慌慌，胸口突突突地跳。他怕被人看见。屋里并不很亮。一缕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正打在房门的黄铜把手上，亮晃晃得刺眼。

一搭一把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全涌了进来，柳絮一般的微尘在空中乱舞。一搭揉揉眼，天井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一搭又揉揉眼，突然看见角落里的那缸绿植上布满了白色的星星点点。

青果树开花了！一搭飞快地穿好衣服，冲进了天井。

这棵青果树是8年前，一搭上小学那年，父亲从南方带回来的。先是种在一个大花盆里，才半米高的样子，一点也不起眼，一搭从没正眼瞧过它。有一天，一搭突然发现，它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瘦瘦长长的。前年父亲回来的时候，给它换了一口大缸。一搭的身高很快超过了它。一搭很高兴。但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一搭发现它越长越壮实，枝杆挺拔，很有力的样子。于是，一搭和一棵树飙上了劲，疯狂地迷恋上了“练身体”。一搭要用一身腱子肉去打败一棵树。

现在的情况有了变化。一搭没想到青果树居然会开花。他大声向屋内喊，奶！快来看！这树怎么开花了啊？

傻孩子，不开花怎么结果？奶奶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快来吃早饭，你要迟到了！

谁说的？不开花就不能结果？那无花果呢？叫无花果，它肯定就不开花！一搭想当然地认为，奶奶老了，有些事儿她不懂，也说不通。

好，好！不开花也能结！奶奶最近有些唠叨，嘟嘟囔囔地说，结了也有分的，生了还有不养的呢！奶奶老了，管不了啦！快点，快点，再不吃粥要凉了！

又是粥啊？不吃了！一搭抓根油条，拿起书包就往屋外跑，把奶奶的唠叨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一搭一口气跑上了堤岸。阳光软软的，微风轻轻的，水面散发出清新的藻类的香气。不对！河对岸麻溜的家门口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麻——溜！一搭大声喊。

一搭看见麻溜钻出了人群，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朝他使劲挥手，作出驱赶的意思。

一搭还想问，但看着麻溜那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还是忍住了。正当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看见麻溜的父亲从一辆吉普车中钻了出来，有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一左一右夹着他。

麻溜的父亲走得有些踉跄。所以，虽然隔了一条河，一搭也能清晰地看到，他没穿鞋，他光着脚走在四月的石子路面上。

一搭有些害怕了。转身向学校方向跑，书包在屁股后面一起一落。终于跑累了，一搭大口喘着气，恐慌渐渐小了，他又始担忧了，为麻溜担忧。担忧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他只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正在担忧，自己正在为一个人担忧。担忧的感觉，有些沉重。而这种感觉，以前并没有过，它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麻溜没来学校。少了麻溜的课堂和操场，让一搭感觉百无聊赖。上午的最后一堂课间休息，他独自趴在教室门前走廊的栏杆上，发呆。有人在身后重重拍了下他肩。他回头，看见隔壁班的班长小吴正冲着自己神神秘秘地在笑。

一搭从不主动和女生说话，更没觉着自己和小吴很熟，就有些讶然和无措。

什么事？

小吴飞快地把一张纸片塞进他手里，说：有人让我把这张纸条给你！说完，一低头，顿一下，又说，不是我的！然后就飞快地跑开了。

一搭打开纸条的时候，并不知道，当时他正在打开他人生第一个永远无解的未知。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中午放学我在小操场第2张乒乓台前等你！

没有时间，没有署名。这行字却让一搭的脸“腾”地红起来了，手也哆嗦腿也打颤，浑身开始冒汗了。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立刻就认定这张字条肯定是某个女同学写的。他想象在这字条的背后正有一个女生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开始四处寻找起来。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蜂拥进教室。一搭站在空荡荡地走廊中，他已经放弃寻找，也不准备去问小吴究竟是谁。他只是很努力地在想，我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

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一搭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快要撑爆了，腹内也有团火苗正在熊熊燃烧。他口渴、胸闷，他想要大声呼喊，他想去操场上撒野般地疯跑。他希望这堂课快点结束，他又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永远停留。就在他筋疲力尽、快要虚脱的时候，下课铃响了。

一搭长长地嘘出口气，时间让他不得不面对接下来的现实。他想我还是要去看一眼，看看是谁，只看一眼就好了！他磨磨蹭蹭地拖到最后一个走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看着同学们纷纷出了校门，才偷偷摸摸地向小操场的方向走去。

快到的时候，他又开始犹豫了。他想我得去看麻溜，麻溜肯定在家等我呢！麻溜家肯定出大事了！要是麻溜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肯定会伤心的。可是，已经到了，就看一眼吧！

空荡荡的小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一搭更走近些，第2张乒乓台前依然什么也没有。一搭绷紧的全身一下子松下来了，像极了一只被针刺破的气球，来得猛了些，差点就瘫坐在地上。一搭稳稳神，不会是放鸽子，肯定是等不及走了，会是谁呢？这么一想，血又开始往上涌，他的头又开始胀了。

一搭失落地向校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一眼。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谁给他的字条，他又很担心麻溜，麻溜家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四月，一搭家天井里的那株青果树开花了。父亲曾告诉他说，你哪年春天看见这树开花了，那么到十月的时候就能吃到青果儿了！

一搭很想看看新鲜的青果儿长什么样。因为在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里，通常只有腌制过的青果，当地人叫橄榄，新鲜的青果也有，却只在大年初一才能见，那是用来泡茶的，被尊称为：元宝。

今年的四月，一搭家中的青果树开了满树的白花，一搭应该很高兴才对。但是现在的一搭觉得自己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很烦，也很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