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里
炎风
01
时令已经过了春分,天气却越发阴冷起来,有丝丝寒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屋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直到现在,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协警老孙托着腮帮子,盯着警务室门口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突然猛地打了个寒噤,人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动静有些大了,不好意思地把身上的棉衣又去裹紧了一些,轻跺着脚,低声咒骂声,便想着去找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一些。
张明趴在桌上头都没抬一下,只把右臂往身下探了探,手中便多了样东西。再随手一甩,一条优美的弧线便向老孙怀中飞去。
“要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老孙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摇控器。“不用。不会有什么大事,要不家里早打电话来了。”
“要说今天也真是怪了!居然到现在连一次出警都没有!真是怪事!这天怪,人怪,事也怪!”老孙一边按摇控器,一边小声嘟嚷着。他把温度调到了19度。想想不够,就又调到了21度。还觉着不够。他就又把风速调到了最大。
空调咣咣咣地抖了好几下,一股强劲地热风便呼呼呼地,向他兜头盖脸地撞过来。他被呛着了,卡卡卡地咯,咯得弯下了腰,低着头去桌上摸茶杯。
咣——张明把茶杯往他头顶前的桌上重重地一礅。“这不没事找事吗?妈的,我们这嘴也真是贱!好了,喘口气,来活了!”
老孙好不容易憋住了咳,胀红了脸抬头去看。一下子又没憋住,想去拿杯子的手半道拐了个弯,指向了面前突然多出的那人,卡卡了好漫长的时间,才终于问出了声:“你,你?你现在,怎么会来?”
那人静静地站着,雨衣的帽沿压得很低,浑身滴滴嗒嗒地在往下淌水。他似乎正定定地在看着老孙。
老孙终于咳完了。老孙的脸色也渐渐正常了。
那人就又似乎点了一点头,帽沿上的水珠上下洒成了一条弧线,却突然转身,向张明的方向走去。
老孙没反应过来,望着面前地上的一滩水渍,怔了怔,喊道:“喂!问你话呢!没听见啊?”
张明看着那人正向自已走过来,湿漉漉的雨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哗哗得响。张明听着这声音,心里无来由地生起股烦燥的感觉,不自觉地就操起了手边的警棍,远远地指着那人说:“你先把外面的脱了!在屋子里穿什么雨衣?脱了!”
那人立刻停了步,正站在厅中央。他缓缓抬起双手,手掌在双耳处向外打开,然后把左手停在耳边,右手慢慢从上往下去解扣子。一粒,两粒,三粒——
张明有些狐疑地瞧瞧手中的警棍,啪一下丢回原处,转过头去看老孙,“你们认识?”
“喔,他?他是我连襟。我同你说起过。”
“是吗?那个,教授?”张明讶然,重新仔细去打量那人。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1:05。老孙就有些忐忑,难道家里的又出状况了?不对!再有什么情况也轮不到他来报信啊!老孙摸出电话,刚想拨号,那边传来了对话。
“警官,我来自首。但在自首前,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求,孙有斌,回避。”
什么?老孙举着电话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自首?回避?搞什么名堂?
张明并没有回头去看老孙,从第一句问话开始,他就只静静地盯着那人,目光平淡而又漠然。
那人也不理会老孙,同样静静地站着,甚至没再看过他一眼。他没有选择和张明对视,他的目光从张明的头顶越过去,不作丝毫停留,最终落在了墙上的那口挂钟上,不再移动。
时间在一瞬间仿佛胶着住了。空调的喘气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头顶的荧光灯发出嗡嗡嗡的电流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老孙终于又憋不住了,再一次弯腰,卡卡卡地咳。
张明收回目光,似乎有些失望,不易察觉地轻微摇了下头,摊开了手中的笔录本,开口说道:“那好,在提出要求之前,你似乎也应该先交代些什么吧?”
墙上的那口挂钟自顾自地走着。那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机油味,虽然细微,但很清晰,在混浊的三月雨雾的湿重里,停一下,就飘走了。
“本人姓名王伟仁,身份证号33040X197307XXXX,出生年月1973年7月12日,籍贯江州省长州市,婚姻状况已婚,家庭住址西乡市静惠区天马支路113-2号,工作单位西乡农林大学,职业教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收回,看一看正低头忙着记录的张明,继续又把目光投向挂钟,说道:“本人配偶姓名马秋芬,年龄42岁,无业。本人配偶马秋芬系贵所孙有斌配偶马秋芳之妹,故本人申请孙有斌回避。”
孙有斌,是谁?是我?老孙第一次感觉到这三个字是如此陌生,这三个字是如此得机械而又冰冷。现在,除了发呆,老孙甚至连咳嗽都已经忘记了。
“这就,完了?”张明拍拍笔录本,转过头去看看老孙,轻轻地笑了下,说:“好像知道得还挺多,你什么事儿都还没说呢,就申请回避?老孙,你连襟,他——算了!今天就看在你连襟的面子上,我满足一下你的要求。走吧,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老孙愣了下,刚想也跟上去。张明冲他笑着摇了摇手,“你顾着些外面,事儿要么不来,要么一起来,我估计今天咱们又要忙到早上了。”说完,就带着王伟仁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还真让他说着了。老孙一愣神的功夫,两个男人你拉我扯、大呼小叫地就撞进来了。随着他们进来的,是一股劣质白酒的酸腐味道,很快就弥漫满了整间屋子。
老孙皱眉,瞧俩人跌跌冲冲的模样,肯定喝多了。对付这帮人,他们有得是办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晾着,让他们自己闹腾去,咱该干啥还干啥,等他们酒劲过去,或者实在闹不动了,再像训孙子似地训他们两句,他们也就该知趣得灰溜溜地走了。
但,显然这俩人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老孙,因为他们中有一个人并没有喝酒。没喝酒的那人是个瘦高个,正在竭力地逃离一个矮胖男子的束缚。他费力地扭过头来,朝老孙喊:“警察同志,这是个无赖!快把他抓起来!快!”
“你,你撞了我,还想逃?我,我,我绝不放过你——”矮胖男子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吊在了瘦高个的身上,软绵绵得,却让瘦高怎么也个扳扯不开。
老孙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下再也憋不住了,随手拿起警棍,就猛地向桌子上敲去。桌上的茶杯一下跳起老高,咣地掉地上,碎了,茶水溅了他一身。
这时,张明突然从审讯室中走了出来,虎着个脸。他匆匆扫了下室内的俩人,转头对老孙吩咐道“你打电话通知小王,还有小谢,立即到所里报到,有任务!”说完,刚想走,又转身向室内的俩人低身喝斥道:“有事说事!再胡闹,老孙,把他们都拷了!”就急匆匆地又进了审讯室。
老孙心里一凛,立刻掀了身上的棉衣,就抓起电话。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警笛声,把正在警务室内撕扯着的那俩人吓了一跳,齐齐地定在原地。
老孙通知完,刚放下电话,就见分局刑侦队的李队长和强警官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直奔审讯室而去。老孙咂咂嘴,硬生生地把半句招呼,重又给咽进了肚里。他哗啦一声,抓起桌上的铐子,冲屋内傻站着的两个人吼道:“都蹲下!双手抱头!”
很快,审讯室方向有了动静。李队长第一个走了出来。紧跟着的是张明和强警官。在两人中间夹着的,正是王伟仁。四个人同样的,一言不发,只机械地迈步向门外的警车走去。
眼看就要出门了,老孙忍不住就喊了声“张所长!”
张明顿足,转头,说:“你把这里的事处理一下,待会小谢会过来帮你,小王和我,一起去出现场了。”说完,转身向前追去。
老孙有种想骂人的冲动,他愤愤地盯着一行人的背影,目送着他们就要上警车了。突然,王伟仁转头,向他深深看了一眼。在忽闪的灯光中,老孙分明看到了他的脸上,竟带着浅浅的一抹笑意。在这笑意里,满是真诚。是的,真诚!老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回想起这张脸容,他可以肯定,这就是真诚,孩子般得真诚。
他无法想像,更无法相信,这张孩子般真诚的笑脸,竟然会与凶杀产生关联。
然而,这是事实。
王伟仁杀人了。
王伟仁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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