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山,地理偏僻,高不逾千米。山间多巨石险峰,但又不失土层膏厚之处,因而雄奇秀丽兼而并有,却比那些名山胜迹更显一番独特韵味。
看那山上,灌木藤萝荫荫蔽蔽,乍见瑞兽身影;老树新枝莽莽苍苍,每闻良禽声音;崖壁巉岩奇奇怪怪,却有千载石刻遗;低谷溪流潺潺浅浅,偏生无数蟹与鱼。
章山之上真不知有几百几千条沟河溪涧,而这些沟河溪涧或早或迟、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急或缓都流到山麓汇聚而成为洛水。
秦时,太守李冰劈山导洛,而如今斯人已去,洛水汤汤。唯有高景关遗址,历经沧桑,见证着那一段历史。
因为洛水出高景关以下,水面渐而宽广,涛涛碧波浩浩荡荡,又兼巨石屋立,因而取名石亭江。沿石亭江而下,是肥沃而广阔的平原。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人们便依章山而建瓴,傍洛水而安堵。这水里有网不尽的鱼鳖,用不尽的沙石;山中有猎不完的野味,烧不完的柴薪。所以洛水虽是一个不出名的偏远小镇,人口却也不少,屋宇街市不说繁华,倒还热闹。
秦员外不是洛水人,却是洛水有名的富户,大善人。秦家宅院座落于章山脚下,离集市不远不近,既可远离宣闹嘈杂的环境,又不致荒僻寂寥。
员外已年近七旬,平日不仅友睦乡邻,乐善好施,更兼吃斋礼佛,持戒重道,温文尊儒。不唯坏事没有做过一件,就连邪念都不曾有过一点。所以不仅在洛水,秦员外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声名远播,就是在邻近的几个乡镇,甚至在县城里都有不少人知道秦善人的名头。
有人说:“秦善人不是真善人,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黑心事呢?”
有好事者就附和“就是就是,要是真善人哪能没个一男半女,成了个绝户呢?”
“谁说员外没儿女了,那秦霜儿年已及笄,娇养闺阁,多少才俊想着当秦家的上门女婿哩。”
“你们不知道,秦霜儿并不员外亲生的,他一个没老婆的人,哪里来的儿女,不是笑话么。”
“秦霜儿不过是个小叫花子。说来也是运气,有年冬天,秦员外见她瘦弱单薄,衣衫褴褛,又受冻挨饿,可怜惜惜地,幸而模样还算秀气,于是就叫家丁带回家,取名霜儿,竟成了小姐。”
“守着这般家业怎么不娶几房妻妾,生两个亲生儿子,也好继承家业啊?”
“他就是个太监,生得出儿子才怪呢。哈哈哈……”
“你们这些嚼舌根的,秦员外可不是太监,以前还有人见他逛妓院呢。只是他不娶妻生子却没人知道原由而已。”
“他不是太监你咋知道,你试过?他逛妓院不就过过手瘾,显显嘴上功夫罢了”
“亏你龟儿子得了员外多般好处,却说出这样缺德没良心的话来,真是白眼狼。”
人怕出名猪怕壮,议论秦员外的何止这些,闲来无事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总离不开他。更有一些人,私底下还叫他秦傻人。
这秦傻人的叫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员外有十家商号,分散在各处,然而身为商人的他,却不唯利,常把一些货物不是贱卖,就是白白地送人。不仅如此,他在镇上还有几十亩良田,可身为地主,他却并不重租,遇到有困难的佃农不是减租就是把地让人白白地种去。
有些人就弄不明白了,既然这秦员外好事做尽,一心向善,为何还有人用傻人的称呼来嘲讽他呢?秦府的管家,梁伯就曾对秦员外说过:“老爷,您修桥补路,设点施粥,扶困济贫,做了许多善事,却落了个傻人的名头,真是不值啊。”
“这世上的人和事谁又能说的清呢?有很多东西都是无端而生没有来由的,幸而我们也大可不必去追问它们存在的理由。这些人不管是人云亦云,说而无心;又或是红眼嫉妒,故意诋毁;又或是暗结仇隙,言语泄愤。嘴长在他们身上,我哪里能管的了,那就由他们去说好了。我只能管好自己,是是非非不从口生,对对错错明辨于心,又哪里能事事揣摩别人的心思,让所有人满意呢?”秦员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跟梁伯说的。正是:
傻不傻,你说我傻我就傻?
富贵贫穷高与下,茅屋广厦,自在安家。
善不善,你说我善我就善?
碧落青天日月悬,抬头三尺,神目如电。
恶不恶,你说我恶我就恶?
明思暗念方寸间,以手抚膺,考问心田。
此时正值夏秋交季,早稻成熟的时候。石亭江两畔,大片大片的稻田,稻谷和稻叶都已半青半黄。清风过处,泥土的气息和稻香一起扑面而来。真是个好地方,好时节。
洛水镇的集市在石亭江上游,街上卖的,吃穿用玩一应具全。那是人来人往,车来马去,吆喝的,买卖的,赶路的,歇间的,吃茶的,闹酒的,各讲各的话,各有各的表情,各有各的动作行止,一派热闹升平的气象。正是:
挑肩货郎地摊贩,南北游商住家店。
满街都是买卖人,前后左右坎价钱。
从集市背街一直向上走,到章山脚下有一条河,绕山而流,称作围山河。围山河是由洛水分出的一条支流,然后又分出无数大沟小渠滋润着下游千万亩农田。河边有一条马路,就是围山路了,沿路向左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处大庄园,这便是秦宅。这宅院:
地占数亩甚宽敞,章山脚下好地方。绿树如盖矮红墙,假山流水庭内藏。碧荷生池塘,亭榭有游廊。门前石狮将爪扬,楣上灯笼照红光。
秦员外提前做七十大寿,刚办完三天的流水席。此时梁管家正指挥家丁忙着收拾桌椅杯盘。秋日的阳光下,大家流着汗,有说有笑地忙着手里的活,却不知一场灾难正在降临。
秦宅有外院和内院之分。外院门前有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挂着题有“积善之家”的金字匾额。秦员外的寿宴便摆在外院,办得是热闹非常,非常热闹。十里八乡,非亲非故的人都赶来赴宴,有钱的送点小礼,没钱的也径自上桌子吃喝,菜品式样并无差别。还特意安排了两桌,让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乞丐坐在一起。由于宾客太多,只能随到随吃,随吃随走,主家并不相迎也不相送。
这天正是寿宴的第三天,天色已晚,分不清太阳是被乌云遮了还是落山了,原本大好的晴天,眼看就要下雨了。宾客还没走完,这时却来了个怪人。怎生怪法,你看他:
高又高,壮又壮,样貌奇特不寻常。浓粗眉,斜向上,眉下牛眼暗生光。黑长脸,高鼻梁,一张阔嘴四四方。破芒鞋,补丁裳,卓而不群有气场。不吃饭,不喝汤,斜眼频向庭中望。
梁管家毕竟非一般家丁可比,早就注意到了这人。见他孤坐人群,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先向庭院里窥视,既而又闭目端坐,如老僧入定一般。心中疑虑,于是走近他,陪笑问道:
“客人既然来了,何不用些酒菜?”他盯着大汉黑红的面堂,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
大汉微微抬头,猛然睁开铜钤般的眼睛,寒光一闪,吓得梁管家一哆嗦,几乎后退一步。他并不回答梁管家的话,反而用低沉、缓慢又瘆人的声音问道:
“你家主人姓秦?”
听到这阴惨惨的声音从魁梧的大汉口中说出,梁管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加上先前那不寒而栗的一瞥,心里就莫名地感到畏惧。他真怀疑眼前这家伙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但还是勉强挤出些笑容,回答道:
“我家员外的确姓秦。”梁管家没有称主人的习惯,心里想着,居然有人不知道秦善人的名头。于是又道:
“客人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几乎都知道我家员外是出了名的秦善人。”
大汉一听到秦善人三个字,脸色突变。“秦善人,秦善人”他嘴里念着,哈哈大笑起来。突然,他站起身,笑声戛然而止。他坐着的凳子猛然向后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情绪激动,像疯子一样再次哈哈狂笑起来,嘴里还不断地念着:“秦善人,秦善人”。他的胸口起伏着,从鼻孔里呼吸的气流带着粗重的声响,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好个秦善人”。
其他宾客早已纷纷向这边张望,几个家丁向梁管家跑来,将大汉围了起来,只等梁管家一声令下,就将他扔出外院。
对别人的反应大汉不闻不顾,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精神恍惚。他痛苦地笑着,念着,一边跌跌撞撞向秦府内宅走去。宾客纷纷避让,三三两两议论开来。
梁管家大声喊道:“秦彪,快拦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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