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佝偻着,上了些年岁。凄风苦雨开始摧垮它,渐渐地它成了村里一道刺眼的伤疤。颓垣断壁歪歪斜斜的陈列着,像是在供奉一段往事。
起初,村里人群聚而居。那时的老屋是拥挤的、欢腾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每家每户隔窗相望。白天,开门声、炒菜声,还有扛起锄头下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混杂在一起。入夜了,丈夫粗重的打鼾声,婴儿的啼哭声,还有门口蜷缩着的老狗,似有似无的狗吠声,飘飘渺渺的将老屋联系在一起。此时的老屋在宁谧的夜里,安详的沉睡着。
老屋是庄严的,大门粉刷成灰黑色,两块石灰色的方形石块峙立在两旁,平添了几分威严与庄重。老屋呈方形排布,中间一口方形天井被紧紧围绕其中。落雨天,雨水沿着天井潺潺直下,仿佛几匹透明的幕布,将青砖黑瓦、朱漆白墙界限分明的切割开来,宛若人间天外的两个世界,别是有一番意境了。
老屋建起来有一些年岁,它就像是一个患了风湿症的老人,雨水侵袭着老屋的骨骼隐隐作痛。终于,几场连绵未歇的春雨后,老屋坍圮了。屋后一块巨大的滑坡,将老屋冲出了几个巨大的豁口,它是老屋的胎记,深深地烙在那里。至今人迹荒凉,无人理会。
村里人开始携家带口,各奔四方,开始在背山靠水的地带,择一块风水宝地,重新安扎下来,渐渐地村里的群落改变了,从以前的隔窗相望,变成了远远的隔河眺望。房屋四下分散,像一幅浓墨渲染的中国写意画,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横亘在画中。
大伯是坚守在老屋的最后一家人。那时老屋早已经摇摇欲坠了,踩在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就像攀附在一叶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双脚轻声震荡几下,便摇摇晃晃起来。大伯最后还是舍不得离开老屋,老屋是一棵树,死死的盘踞在大伯的心里。
几年后,大伯在残破的老屋上,重新开山辟地,又建起了一座新房。与之前的老屋两两相望,老屋便愈发显得孤单了。大伯常常在日傍西山的时候,蹲在新屋外,抽干涩的卷烟。几年前,大伯坐在老屋的木质楼梯上,斜伸着腿,开始一卷一卷的卷着卷烟抽。鼻孔里吐出来的烟丝,袅袅的缠绕着,缠绕成了大伯多年来的心事。
后来,人们渐渐遗忘了老屋里的一切,老屋里荒草蓬勃升起,乱糟糟地,一蓬一蓬的在倾塌的地面上升腾起来,仿佛又唤起了些许生机。但这并没有改变老屋人迹罕至的荒凉。除了偶有几头饥肠辘辘的老牛,经受不住青草离离的诱惑之外,人们大都懒得再去瞥几眼这座残败的老屋。
老牛咀嚼着肥嫩的青草,偶尔也误入那些瓦片支离的厢房内,转几圈,像是在嗅嗅人气,然后慢吞吞的立在碎土堆中,撩几口树叶,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一场无言以对的失望的赴约。
只有大伯还依然固执地走过老屋背后阴暗的小路,青苔在阴凉的墙角上潜滋暗长。大伯小心翼翼的担着两桶水朝新屋里走去。这口老井在老屋的背后,是大伯们亲手挖出来的,高山上的地下水透过泥土,沿着井壁湿漉漉的滑了下来,渐渐地灌满了整口老井。
老井里的水,清冽甘甜,福荫着村里的男女老幼。大伯时常头上盖个勺子,腰里揣着一盆石灰,舀尽井里的水,漫撒上一层石灰,等到第二天,涨满的泉水漾起清澈的波纹,吹弹可破。
爷爷大概也是有些眷恋着老屋的吧。后来爷爷就将新房子建在离老屋只有五十米远的地方。年轻的爷爷倔强、心高气傲。他接连建起了一排的新屋,两个偌大的祠堂将房屋分隔开来,像是一笔厚重的财产。爷爷在房前午后栽种果树,微风习习而过,新建的房屋就在树木的疏影之间露出了一角。
屋前的右侧,爷爷栽种了一蓬蓬葱郁颀长的翠竹。竹子渐渐地向老屋延伸着,要不是隔壁大伯在老屋的不远处修了一块水泥晒谷场,这些翠竹,早已蔓延到老屋外面了,在一片银铃般地脆响中,似乎是老屋长久的召唤。
幼年的时候,我们常常游弋在老屋与新屋之间,在老屋门前的草地上玩耍、嬉闹。穿梭在飘摇的老屋和新屋之内迷藏、游戏。老屋在我们心目中和新屋一样重要,他们都是我们童年生命中的乐园。
一次,在老屋前的一块茂盛的草丛中,我们发现了一块隐匿的青石碑,切割整齐,一列列竖体的楷书阴文篆刻其上。石板上的内容多有残缺,从中约略可以看出,大概是随着年岁、雨水冲刷下来,又在一片洪流泥淖中沉匿于此的墓碑吧。
村里人大多死后,都埋藏在屋后的山头,这块断裂的青石碑大概就是认土归宗的灵魂附身吧。从老屋的屋檐斜斜望去,有一块渗着发白石灰的拱形墓地,那上面的碑铭上,刻着我的祖祖辈辈,及后世子孙的字辈排序。他们随着这座老屋一起老去。
每年的清明节,扫墓挂纸,几声震耳的爆竹在老屋门前的空中爆炸,响声在老屋内一圈一圈回荡,和整座山坳遥相呼应。
死去的祖辈和沉默的老屋注定是一场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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