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9年,我所在的小城,突然出现了一群衣着打扮、言谈举止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同龄人。说是同龄人,其实比我们还要大上两三岁或三四岁呢。我过了好长时间才知道,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上海知青”。
上海知青到来后,被分配到一些公社(后来叫乡镇),接着,被分配到生产大队(后来叫行政村),然后,被分配到生产队(后来叫居民小组)。一开始,他们被安排住在农户家里,后来,上级下拨专门经费,在他们所在的村庄里,盖起了专门住房。这个专门住处,有的叫知青屋,有的叫知青点。
上海知青,被派到我所在县的乡村,是响应上级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所谓再教育就是,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通过干农活,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做一个什么什么事业接班人。
上海知青,有的是高初中毕业生,有的则是高初中肄业生。这个学历,在四十多年前的偏僻乡村,就是相当高的学历了,相当于当下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而负责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的人,却是文化水平极低的或者是完全不识字的农民。
那么,再教育的内容是什么呢?再教育的内容,就是学会干农活。每天起早贪黑,他们和农民一起,种庄稼,管理庄稼,收获庄稼。农闲时节,还要去水利工地,扒沟扒河,修堤补坝,铺路架桥,等等。
后来的事实证明,上海知青,在干农活的同时,却把农民给再教育了,成为了现代文明的使者、宣传员和播种机。
首先表现在衣着打扮方面。上海知青到来前,多数农民是不知道什么叫衣着打扮的,最多也只是知道把衣服洗干净再穿,至于款式什么的,是不在意的。特别明显的是裤子。只有县城里、公社里的干部,才穿可以用裤带勒紧的类似西裤那样的裤子,但是裤裆裤角也是宽宽大大的。同时,相当多的村民,则穿着不需要用腰带勒紧的宽裆裤子——土话称这种裤子为大腰裤子,裤角也是宽宽大大的。而上海知青穿的,则是低腰的、浅裆的、裤角瘦窄的裤子,无论男知青还是女知青,看起来,都显得非常有精神,非常干净利落。鞋子也不同。上海知青穿的是经过工厂制造的球鞋,有的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用胶鞋,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而他们周围农民穿的鞋子,绝大多数是自家缝制的布底鞋,式样老旧,并且没有鞋带可以把鞋子系紧。上海女知青用的胸罩,对周围同龄人起到的作用,简直具有震撼意义!之前,她们能穿上稍微宽松一点的圆领套头布衫,就算是很洋气的了。那种套头布衫,当地俗称为“娃娃衫”。还有女姓每月例行小麻烦,之前都是胡乱处理的,也是上海知青到来之后,她们才知道,人世间还有个叫作“月jing 带”的女人用品。
在居家生活细节方面,上海知青的做法,就更令周围农民啧啧赞叹了!无论身心如何疲惫,无论头天夜里睡得多晚,早晨起床后,照例把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被子是折叠起来的,枕巾是重新铺好的,床单是没有褶皱的。而周围的农家,绝大多数,床上卧具常年累月不整理,晚上睡觉之前,拉过来盖在身上,早晨起来,掀开去丢在一边。太多太多的村民,从来不刷牙,看见上海知青刷牙有的一天还刷两次牙,感觉很稀罕和难以理解。还有更令他们称奇的呢!那就是,上海知青,无论男女,上衣和裤子,都熨烫得平平整整,特别是两道裤线,出了家门以后,都是笔直挺括的,赶集进城逛了一整天,到家后仍是如此。那时候很多地方是不通电的,当然也无法使用电熨斗。上海知青要么把不用电的铸铁熨斗,在土锅灶余火中烧热,口中含水喷到衣裤上,把衣裤熨烫平整;要么把刚烧开的开水,倒进搪瓷大水杯里,用杯底的热温熨烫衣服。
那个时候,偏僻乡村里,是没有什么衣橱鞋柜的。但是上海知青仍然把他们的家,整理得清清爽爽。无论是干农活穿的衣帽鞋袜,还是出门扮靓的行头,不用时,总是用衣架挂起来,而不像周围村民那样,胡乱堆放在一起。地面和院子,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室内的墙壁,至少在床铺里侧,是用废旧报纸糊裱起来的,为的是防止脱落的墙皮,撒落到床单上。多数上海知青的土屋里,都有用铁丝编织成网格状的然后再糊上旧报纸的天花板。这样才可以把居室空间装饰得整洁美观。
……
所有这一切,先是被蚌埠、淮南、徐州和本地县城来的知青、周遭村民学了去,接着,通过他们,被迅速扩散到他们的亲朋好友,再通过亲朋好友扩散到城市、县城、集镇和十里八乡千家万户,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古老、封闭甚至是原始、愚昧的乡俗、民风和家风。即使十年左右之后上海知青离开了这方热土,但是他们播下的文明火种,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并且,被这方天地里的生民,精心呵护,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那么,究竟是谁,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接受了再教育呢?答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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