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20-12-24 01:1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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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一桌子人也没怎么在意,老同学们仍旧在用筷子戳盆子里的鸡,盆子底下用铁架子支着,铁架子中间有个坑,放着燃烧正旺的固体酒精。

      我不太喜欢这个场合,人人面面相觑,用摆弄手机消除尴尬,仿佛我不看你你就不会看我一样,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试图在对方脸上寻找一些过得不好的蛛丝马迹。值得肯定的是,每个人都老了一圈,肚子上的肉难以被体恤掩盖,在大腿和身体形成的九十度夹角中暗流汹涌。脸皮再是咀嚼也无法提拉紧致,总是一副老木桩的模样。这些无可奈何谁也逃不过去。于是人们开始尝试用勉强的笑容化解,追忆青春企图反老还童。有的不愿意打破美好回忆的干脆没有来,在我的印象里,仍旧是鲜活的校服,双肩背包和随风摇摆的马尾辫。

      不记得是谁提议的,中学毕业三十年聚会也正如我想的这样。我没那么多时间,于是提前走掉了。

      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高考了,早上送他去上学的时候他说想去南方看看,这个小县城实在是太憋了。我也承认,我从这里成长了四十多年,除了四面环山,每天面对不断翻新的道路和狭窄的胡同,确实没什么新意。但是以他的成绩,他哪也去不了,尽管这样我还是鼓励他说,去吧,我支持你,你妈也一定支持你。他就像是充满了无穷的动力,奔过马路,甩着像是灌满铅一般的书包冲向学校大门。每次说到他母亲,他就浑身振奋,我虽然习惯了但还是会惭愧,毕竟在拿死人说事。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后,把电话接了起来。

      “是王川吗?”对面是个女的。

      “是,你是?”

      “昨天你来了吗?”

      “什么?”

      “同学聚会。”

      “我有事,走的早。”

      “哦。”她停顿了一会说:“杨凯昨天死了。你能来吗?”

      我不记得杨凯是谁,他跟我有关系吗,电话那边没有帮我回忆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沉默。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但也不想参与这种事,我喜欢选择性遗忘掉那些令人烦躁的,多余的,耽误时间的琐事。

      “我挺忙的,估计去不了。”我说。

      “你必须来。”她的话铿锵有力,“你们都有责任。”

      她挂掉电话后发来一条短信,附带着殡仪馆的地图标注。

      桃花山公墓在县城西郊,上次跟胡柔柔去的时候也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白桃花粉桃花层层叠叠,从山脚下开始往山脊绵延,像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闻上去都是甜腻而生命的味道。公墓呈圆环状,双向步行道两侧是平排的桃树,中间围着一个人工湖,桃树和桃树之间,人工湖和桃树之间都是墓碑。我们在销售的带领下转了半圈,因为她的身体不适,剩下的一半仅仅用目光扫视了一圈。销售人员像推销商品房一样细腻,把风水和采光包括建筑面积和碑面设计全部讲解了一遍,并且极力推荐我们购买双人墓。期间胡柔柔一直咳,我们选购得并不太顺利,她每咳一下,销售人员脸上总是会泛起笑容,让我心里发麻。在销售大厅的沙发上,胡柔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要不算了吧,还得给孩子留着上大学。我说我有,让她别管,选一个喜欢的。销售也在旁边撺掇,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活着总有个头,你们的房子,它也有个期限吧七十年?死没有头,住进去真就是永恒了,永恒你们了解吧?死是永恒的,你们懂吧?他一直在提死这个字,胡柔柔咳得厉害了,我跳起来站直了身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死死地指着销售的鼻子,就那么指着。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与孩子通了电话,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但他周围都是读书声,好像也没听清我说的什么就匆匆挂掉电话,说是去跑操了。我下楼买了一杯豆浆和三根油条,坐在早餐店外的桌子前。我觉得我应该确定一下这个事情能不成办成,最近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是孩子高考的压力莫名地传递给了我,也许是提前进入更年期,浑身不舒服。我吃了一根油条后,打开手机给县教育局局长拨了电话。早餐店门口燃气灶上的大蒸笼不断往外洋溢着热气,老板娘也在不断地给附近翻新道路的农民工递滚烫的肉包,我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实在是太早了。于是赶忙按掉电话,也在为自己的鲁莽自责,局长也许还在美梦,也许就是吧。手机屏幕里的短信又在提醒我杨凯是谁?我吃完油条喝了半碗豆浆后依旧没能有所头绪。

      有些人有时候你记得很清楚,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再三年,张三李四王五,他们和你一起玩过耍,打过架,甚至互相扒过裤子,不管笑声还是哭声没几年就在时间的无情里无情地遗忘了,也不是像没出现过一样,也留有那么一个壳,但就是空落落的,怎么想也不记得他的名字,多高什么样子,当初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穿过什么样的衣服,统统记不得,完全无法用哪怕是碎片来填补这个记忆里的空白。其实也不用填补,对现在的自己意义不大,尤其是老了的自己。杨凯好像就是这么个人物吧,我给了他这么一个定义,他就突然如一个空壳出现在了这个满是蒸汽的早晨,填补它虽然没有意义,但是变得有些好奇。

      他是怎么死的?

      我完全没有意料到将会发生什么。

      驱车赶往桃花山公墓需要两个小时,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这几乎是最远的路程了。车子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出了县城最后一个加油站,路面变得平坦起来,没多久又拐进了山路。听说县城要修地铁,胡柔柔捂着肚子边咳边笑,她说那感觉自己像是进了北京。北京不北京我不知道,起码以后去桃花山看你只用几块钱十几分钟就到了。我说完就后悔了,她不笑了,低着头捋了捋两鬓略微发白的头发叹了口气。我说,咱这里倒是离省城不远,东边的山外不就是吗,挖个隧道高速都能过来,地铁这个事说不定是真的。那说不定王建就不乐意往外跑了,省城高校也不少,也方便得多。胡柔柔沉默了一会说,他这个成绩你难道没有数吗,我们都是明白人,可以拿我开玩笑,孩子的事我们都清楚。你不用管了,我有办法,我说,我也没拿你开玩笑。胡柔柔咳嗽了一声后冷笑道,我知道了。转身回了卧室。

      她是个倔人。

      不到最后一天我不去医院。查出肺癌后她坚持着上了三天课,最终情绪崩溃,她说她能感觉到体内有小魔鬼在无限复制,试图争夺呼吸权,她怕被人看出来她体内带有魔鬼的种子,于是向校方提出辞职,理由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不知道她文艺的性格是哪里来的,甚至十几年了都没有本质变化。她当然是哪里也去不了,从医院拿了些药回家后就躺在卧室的床上,每周躺五天,周末两天坚挺着假装感冒陪王建过周末,做红烧排骨,糖醋里脊。周一一早,我再把他送回学校,这期间他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自己会死和真的知道自己会死,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真的知道自己会死很恐怖,她略带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去医院吧,我说。她从厨房咳着出来,硬是煎了两个鸡蛋,放在客厅的小餐桌上,招呼我坐过来,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明朗的阳光。我象征性地吃过鸡蛋,转身去卧室拿她的身份证,户口本,又从壁挂电视机后取出藏起来的存折,一并放进我的公文包里。随后拖出很久没有用过的行李箱,打开铺在地板上,准备放一些她的衣物。她没有吃鸡蛋,用纸巾捂住嘴轻咳了几声后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你看着我。我抬起头,她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异常的高,薄纱丝质的睡裙垂在地板上,冰蓝的颜色被照出一种别样的暖。我美吗?她问,然后用两根手指勾起吊带把穿在身上的睡裙褪到了地上。期间,她咳嗽了两次。我带你去医院,我说。你过来,我们做爱,她说,也许就没机会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把一丝不挂的她抱回卧室,这期间她咳嗽了三次。

      我没有丝毫兴致。她也能感觉出来,我像是例行公事一般,配合她非要完成这也许没机会的事,她妩弄着身姿,尽可能模拟着十几年前有了王建那晚的激情。她是该去医院的,虽然已经在扩散了,但是化疗总是会杀死一些的,好的坏的都可以,起码努力了,不是吗。她把我按到下面,爬起身子压住我,整个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胸明显得瘪了很多,皮肤也变得松弛,我们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最终我们没能完成,平躺在双人床上,渐渐陷入安静。这期间,她咳嗽了七次。

      去找块墓地吧,她说。

      到桃花山公墓门口的时候,牌坊前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鎏金的大字好像是刚刚漆过,走路过去抬头看会闪到眼睛,门口也摆上了两棵参天的松柏,新鲜得像是假的。

      有个女人跪在牌坊正下方的白布上,白布前是一具平躺的尸体,盖着红色的绸子,四周是站满的人。我从其中发现了昨晚吃饭的同学,他们似乎是都来了,我不确定,毕竟我连那盆炒鸡都没有动。人来的差不多了,女人就开始哭,顺着哭声我可以分辨出谁是杨凯的家属,多少脸上的情绪会有所变化,揪心,难过,同情或是什么的。同学们则不知所措,有的又掏出了手机,大概在回复老婆,我在公墓了,大约几点回去。有的却也认真,偷偷抹几把眼泪,生怕别人看见,又生怕别人看不见。魏晋就是这样,他揉捏着眼角围着人群踱步,走到我身边停了下来。

      “你也来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眼镜布,边擦眼镜边说:“你不是早就走了,你也真是倒霉。”

      “什么意思?”我说。

      “你孩子快高考了吧,学的怎么样?”

      “还行吧,你什么意思?”

      “那女的没跟你说吗?昨天一个女的打电话让我们来,一人给十万块钱这事就算了,要不走程序,麻烦得很。”他说完递给我一支烟,又补充道:“我得去北京,给孩子办出国,哪有空弄这些事。但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哎。”

      “十万?”我怀疑我听错了。

      “真他妈的扯淡,谁他娘的撺掇的这局?”

      他这句话声音大了一些,像是发自内心的,比刚才的眼泪真诚得多。女人的哭哭啼啼变成了歇斯底里,显然是听到了魏晋的最后一句,她站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都别想走,我早就报警了,不给钱谁也走不了!”

      局势一下凝重起来,十几个同学的脸上都变了色,有的收起了假惺惺的同情,立即转为忿忿不平,但是鉴于杨凯的尸体依旧如此平静,大家也都没有再大声说什么,只是耗着。魏晋告诉我杨凯是在酒桌上喝死的,我前脚刚走,杨凯就挺着大肚子来了,中午他已经喝了一场了,一屁股坐在我的位置上,连筷子也没有换,就开始了。后来气氛活跃起来,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为什么到场的都是男人,这样也好,集体声讨的也就都是女人了。杨凯开始是一杯杯喝,后来就是一瓶瓶喝,酒里的抱怨都是老婆和生活,他没有孩子,因为老婆生不出孩子,也不愿意离婚,他在外面找了几个都没能怀上,最后才发现是自己的毛病。说到这里,他仰面痛哭,把啤酒从脖子里面和脖子外面一起往下灌,然后就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安慰他,或者问问他中学到底是哪个来着,魏晋无奈的说。

      “他的老婆挨个要了电话,我想你也是在场的,不是吗?”他说:“杨凯用的还是你的筷子。”

      这让我有些恶心,也有些同情。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让我想象出一副画面,一个肥胖而失败男人的高昂头颅跌落在众人用沾染口水的筷子戳拌过的鸡肉里。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参与者,反正我不会出这个钱,我也没钱了,我想也没人会出这个钱的。我与魏晋在哭声和交谈声中努力回忆着杨凯这个人,始终无果,他既不是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也没有在魏晋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可能是我和魏晋是中学时代的朋友,杨凯这个轨迹错过了我们。有人在稍显混乱的局面中试图去掀起那个红色的裹尸布,被一顿臭骂,那是张大刚,中学的篮球队长,虽然已经秃顶到后脑勺了我也是认得出的。他貌似也在试图确认着什么。经过一阵小范围的讨论,他们得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杨凯不是我们同学。他可能是走错了包间,也可能是专门来蹭些吃喝,总之在这之前,我们任何人和他是没有过任何交集的,没想到他死后,我却站在这里,即将赔付给一个我至今没见过的死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态度变得刚烈起来,杨凯从同学的范畴里剔除掉后,一切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也更加坚定了这事跟我没关的立场,跟我们没关的立场。

      但是魏晋接了几个电话后,转身回到奔驰车里,掏出十万块现金丢给了杨凯的老婆,说。

      “弟妹,节哀。”

      然后又向奔驰车走去,路过我的时候说。

      “川哥,我先走了,北京催的太急了,改天再来看你,也一块去看看嫂子。”他又递给我一支烟说:“嫂子也在这吗?”

      没等我回答,奔驰车已经开走了。留下一片尘埃,轻轻地飘落在鎏金的桃花山上。

      人群开始骚动,战线很容易就被击溃了,张大刚见局势不妙准备跑,杨凯的家属和他拉扯起来,同学们也纷纷加入,场面陷入了混乱。杨凯的尸体被人踩踏着,女人哭声带吼,也分不清谁是谁。我退后了几步,掏出手机,已经将近九点了,这个点局长应该醒了吧。

      桃花山销售中心在牌坊的西侧广场上,开始里面的人只是看戏,眼看人群要波及到威严的松柏,从里面跑出了几个人,但也完全无法控制彻底混乱的局面。此时魏晋的车刚刚从山脚的桃花林中消失,他会安静地坐飞机到北京,在飞机上喝杯咖啡,和空姐优雅地说几句情话,下了飞机再给老婆报个平安说说早上的事,或者不说。有钱真好,我想。

      我拨打了局长的电话,再连续占线两次后,他接了起来,略带惺忪的语气问。

      “你是谁?”

      “我是王川,胡柔柔她老公。”

      “啊,什么事?”

      “孩子高考这个事,您看准了吗,还有不到一个月了,情况您也知道,我也多给您了十万不是。”我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反应,我继续说:“我没有催的意思,我就是有些焦虑,孩子吧,也一直想去大城市看看,大城市也确实大,孩子她妈也是支持的。”

      “你是?”

      “我是胡柔柔的老公,临海县优秀教师胡柔柔,您颁发的证书。我是她老公。”

      “啊,知道知道,你让她来找我吧。”

      我咽了口吐沫,局长挂断了电话。

      人群还在吵闹,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我往外走了几步,找了块石头站在高处,能够闻到桃花散发的香气,在半空中缓缓飘荡,满是甜腻而生命的味道。

      在人堆中跑过一个销售人员,疑似指责我踩到了石头状的宣传喇叭,又站定仔细看了我一眼说。

      “王先生?您是来订墓地的吗?”他脸上又泛起令人发怵的笑容,“准备给胡女士安家了吧?我们这真的适合您,双人墓今天还便宜。您跟我再看看?”

      “别让他跑了!还有他!”杨凯的老婆从混乱中挤出来冲我喊,即将踩着杨凯的尸体向我跑来。

      我看着销售人员的笑容说。

      “她上个月没了,埋在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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