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唱南阳国际学校”教务处里,李叶茴一脸担忧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那是王主任,负责一切学生教务事宜,在这个学校任职已经三年。
“老师,我想问问转班的事情?”
“从A转O,还是先上语言班?”
“从O转A。”
对方有点诧异,这才仔细打量起李叶茴。“你是李叶茴?”
“对。”
“我听过你。你是你们O水准班最可能考上的两个学生之一。另一个是王鹿。”
“对,我听说过有人这样讲。”
“你想转班?”
“不一定,想先了解一下。”
“嗯...”对方舒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不推荐你转班。不过你想了解什么?”
“一般,一个班里多少个录取的?”
“一个班差不多三四十个人,最后录取的有一两个吧。当然,其他人也不是回家,他们可以用这个成绩申请其它学校,还有一些留在新加坡本地的私校,也有一些在我们高唱南阳又呆了一年。”
“嗯,选择复读的有多少?”
“在我们学校复读,还是回国复读高考呢?”
“都有,其实一般上着上着课,学生就会越来越少。有些学生跟不上,就被调到了新的班级。有些学生心理压力太大,得了轻微抑郁症。那些中途放弃,打算重新高考的一般是最早一批离开的。能挺到课程最后的一般只有最初一半的人。”
李叶茴沉默了一会,逼着自己接受现实。
“您为什么不推荐我转班?”
“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个成功率非常低。而且你现在如果按部就班走,应该能拿到不错的O水准成绩。而且,虽然你现在英文在提高,但是A水准课程的难度和O水准绝不可同日而语。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怎么讲呢,这事儿确实有风险。”
“嗯,我考虑过了,很多人都跟我讲过。”
李叶茴耸耸肩表示理解,但是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除了一条叫做欲望的龙在拼命挣扎,又多了另一个难以对付的妖怪,叫做“不服气。”
李叶茴知道老师在说真心话,也明白对方是好意,可是她就是有点不服气。不服气的原因不是因为老师的话冒犯了她,而是因为她愤怒身边的人难道就没看出来她不应该属于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吗?
所以她问:“老师,那你觉得我转班成功率有多大呢?”
王主任一下子愣住了。一般都是学生从难度大的向难度低的转,她总是会多加鼓励,因为这种转班方法大大增加了O水准班的成功率,也降低了A水准班的失败率。
李叶茴这个问题她是第一次听到。
王主任想了想,然后问了一下李叶茴在国内高中的水平。李叶茴一一回答:普通高中,中等成绩,无奖项。
这下王主任有些犯难。她望着李叶茴真挚的眼神,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词汇。于是她简单说:“这种案例我们没有接到过。如果你想转班,也可以试试看。但是说点肺腑之言,这件事风险很大,此时此刻你离成功只剩下按部就班的努力了,可是如果转班,不只是努力,你还需要那么一点点的奇迹。”
李叶茴觉得王主任说错了。她需要的不是一点,而很多的奇迹。
于是她告别老师,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叶茴被这种纠结彻彻底底地逼疯了。她的睡眠时间长久地保持在每夜五小时,所以每天早上校车到达时候她都发现自己听着听力睡着了。
她羡慕那些一开始选择最后一排,可以趴着睡觉的人。有些时候,可能只要睡上十分钟就能活力重现,可是身处第一排的她却只能硬扛着。课间想补觉也会被吵闹的同学烦醒。所以她用失眠的时间背单词,可是长久失眠破坏了她的记忆力,所以背单词变得格外痛苦;再加上头痛欲裂,简直是人间地狱。
不过只有上面那些麻烦心态,还不足以称之为人间地狱。
她心中那只叫做不服气的龙没日没夜地骚扰着她,使得情绪难以起波动的她也开始按耐不住。
每天,当李叶茴见到朋友,就会问:“你说,我能考上吗?”
一些人说一定能,你那么用功--她觉得对方不负责任。
一些人说要谨慎,风险太大--她觉得对方难成大事。
于是她又问:“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回家复读”、“重读一年”、“去别的国家”...这些对于李叶茴而言和死掉无二。
她在O水准班结交了一些朋友,她们都见过她日益加重的黑眼圈和争分夺秒的姿态。她们都说她没问题,可是李叶茴还是无法停止自己的纠结。
这种轮回似的盘问停在了两个人身上。
第一个是王鹿--另一位O水准录取可能性极大的女生。
李叶茴问王鹿的原因有二:虽然一山不容二虎,两个人日常的成绩比拼使得她们的友谊只是表面工夫,但是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王鹿也是出身贫寒,而且来自离异家庭。和李叶茴不同的是她是被父亲带大,而王鹿的母亲对王鹿也是掏心掏肺。
王鹿和李叶茴一样,总是在午休时间去图书馆自习。但是她们从来不坐在一起。可能都是比较容易沉浸在自我奋斗的白日梦中的人吧。这次,李叶茴特地坐在王鹿对面。天生聪颖的王鹿自然能明白李叶茴要问她什么--将近神经质的李叶茴基本上把班上除了王鹿之外所有人都问了,甚至包括哪些日日睡觉连O/A水准都没搞明白的家伙们。
“你觉得我能考上吗?”
“这个真的很难预测,没有人能回答你。”王鹿讲,“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选择上犹豫不决,不会有人做这种选择。如果你想留在新加坡,那么先考进去理工学院也可以,然后再从理工学院申请大学,为什么非要一蹴而就呢?”
李叶茴沉默了。
王鹿接着说,“我跟你是差不多的人。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样选。”
“我来到新加坡,不仅仅想要留下来。”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先留下来再冒险。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可是如你所说,如果先去理工学院,再去大学,那么我最宝贵的四五年时光却在一个不能施展才华的地方消耗。我不甘心。”李叶茴皱着眉头望着王鹿。
李叶茴和王鹿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们留给别人的印象像是两颗互不相干的松树,不但彼此疏远,还和世界分界。
王鹿摇摇头,怨李叶茴没有听懂她判断对错的逻辑,“不管什么样的理想,如果不能保障生存,那么都不值得去拼。”
“可是争取百分百生存的代价太大了。”
“什么代价?你换来的是家人的欣慰笑容和周围人的刮目相看。不会有人怪你没有冒险,只会有人夸你懂事体贴、考虑周全。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代价。”
“如果我心里的火就这样一直压上四五年,可能我的青春就再也不能燃烧了。”
这场对话就到此为止。李叶茴明白,她和王鹿看上去旗鼓相当且背景相似,理应有着同样的思想观念,但是这场谈话让李叶茴明白,她和王鹿是不一样的人。
不过争论永远是好事。人们之所以大声争论,是因为觉得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人们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辩护的同时,其实就是在搞明白自己的直觉来自何方。
把没由来的任性倔强变成一种情怀才可放心去追,因为无论输赢,当下总是最正确的选择。这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自我激励。
就好像人不能同一个问题问太多人,因为人人对于对错都有自己的标杆。比如李叶茴擅长拿青春做文章,而王鹿则以生存为重中之重。这种争论没大意义,只是给双方一个机遇来吼一些肺腑之言给自己听,对方懂不懂其实不重要。
于是李叶茴又兴冲冲地端着自己的“青春旗”去找魏飞腾。
其实作为李叶茴的同桌,魏飞腾已经被骚扰很多次了。李叶茴的问题都是没有标答的,可能她不过是想发发牢骚缓解一下内心压力。
魏飞腾看着一只眼冒着星星、一只眼透露着绝望的李叶茴,知道自己这个课间又不能背单词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没人能知道。”
李叶茴叹气,“没考上这么办?”
“如果不知道输了怎么办,就直接去做吧。”魏飞腾拿起自己的书继续看起来。
李叶茴是个容易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期待给每一个问题找到答案。如果没有答案,她绝不会贸然前行。但是这次,她听到有人鼓励她带着未知前行,心中突然轻松很多。
可能当地认定此问无解之后,才会背水一战,为赢而生吧。
她突然下定决心。她要转班。这是一个大胆的选择,也许不是公认最好的选择,但是却是李叶茴这个独一无二的人一定会做的选择。
自那之后,李叶茴的整个人生都是被“想到即做”的风格所贯穿。这也是她之后所展示的极端性格的起源点:决定了,就背水一战;放弃了,就不要回头。
过了自己这一关后,李叶茴明白其实母亲才是此事的仲裁者。
第一次,她尽量保持冷静地跟母亲沟通,并列出以下观点:
首先,和一群优秀的人一起奋斗是她的梦想。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试图挤进尖子班,去享受最好的学习资源,可是从未成功,也从未被视为潜在精英。
其次,走的还是情怀路线:如果这次没有争取机会,她会后悔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重视和机会。
最后:她会尽全力去做这件事情,无论成败。
而王小红是个不相信梦想和情怀的人,她相信的只是实实在在的文凭。王小红多年的社会拼杀经验告诉她学历的重要性,而那些有情怀的人都在街头唱梦想。
她觉得女儿疯了,而且疯到了那种不可理喻的程度。
于是王小红开始一个个地反驳李叶茴给出的那些轻飘飘的论据:
“梦想?梦想能当饭吃吗?你想跟优秀的人在一起当然可以,没有人拦着你。可是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想挤进去优秀人的圈子,可是却从未成功,你有没有看到其实你是追不上也挤不进去的?”听到这里,李叶茴的眼圈红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青春啊,梦想啊。可是你的青春怎么被浪费了,你的梦想又怎么被抛弃了?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啊。我在你这个年龄都当兵退伍开始工作了,你还在读书、而且还有好多好多年的书要读。我们那个年代出国旅行都是大事,你都留学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足?”
就下来的一炮称之为现实:“学历不重要?怎么不重要!当今社会,学历才是敲门砖,而没有学历就算再有能力也不会有人给你机会,你也就根本没有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华,那你的人生就像没活过一样,别提什么改变世界,那都是疯子的言论。”
然后是家庭炮:“你知道李铎说你什么吗?他说你一定考不上!当初你留学,连爷爷奶奶都不支持你,只有我一个人。你爸一个子儿都没有出,就知道说风凉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也是我的一笔投资,如果你把我的心血当作任意挥霍的独资,那么李叶茴你给我记清楚,你这辈子不会有人再在乎你了!”
接下来是失败炮:“A水准的课程学费都要贵一倍,很多手续要重新办起,又是一大笔钱...你真的是要掏空我了。可是成功率当时跟你讲过,是百分之一,你没有听到吗?百分之一啊!我先不说你失败以后怎么像我交代、怎么被李铎耻笑,我就问问你自己,你拿你所说的青春去赌一件成功率百分之一的事情,你这叫什么狗屁珍惜青春啊!”
最后是威胁炮,如以往一样,王小红大吼一句:“你再这么不懂事,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然后挂断了电话。
李叶茴早已泣不成声。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月光。操场冷清清的,地上泛着湿气,月亮圆而亮,却了无生气。眼泪不住地流,内心的悲怆却也不是那么强烈。李叶茴只是觉得愤怒,没有委屈挫败悲伤,只有愤怒。
凭什么?作为中国父母,小孩子说梦想是音乐家、辩论手、杂技演员,家长再怎么抨击都情有可原。可是当小孩子说:“我要以清华北大为目标!”家里人多半都会拍手叫好,然后一碗水一碗饭伺候着知道他功成名就。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扶自己一把呢?连亲妈都把自己的拼命往地里垂...那些放弃的因素李叶茴难道没想过吗?没有人是傻子,也没有人处在这种位置上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可是即便考虑到了,即便往死里纠结了,她还是决定不顾一切地背水一战了,可是却被告知自己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可悲。
李叶茴给王小红写了一封很短的信:
妈,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十年前的我觉得人生只要无怨无悔,喝白粥吃咸菜都可以过活,文凭是为了好工作和收入,而好的工作收入是为了更好的衣食住行...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衣食住行,它们让我不快乐。当然,如果您实在不同意,我不强求,但是还是希望您能站在我这个年代、这个年纪来思考问题。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妥协着活下去。
王小红简单回复:狗屁!
接下来的两天,李叶茴读书读不进去,她也没有联系王小红。
王小红那边其实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是女儿只身在外,自己却任脾气走火,实在是不在乎后果,万一对方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也难以生存。另外,李叶茴究竟错在哪里了?
李叶茴渐渐释怀了。该想的都想的,该做的努力也做了,苦口婆心的劝解、极尽全力地调查资料,最后卡在“钱”字当头...不过这也是客观条件不准许,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她也意识到,其实支持自己刻意忽略那么多不利因素的力量,不仅仅是理想啊青春啊--如果是理想,又怎么会十七岁才有理想--而是因为“精英情节”。李叶茴一直爱走极端,从小到大就是老师面前极端乖巧懂事说一不二,在同学面前就是个混世魔王、日日大打出手。如果不能做一个精致优雅数一数二的优秀女孩,李叶茴就要吃胖自己做一个最魁梧勇敢的护花使者...那么这次呢?
李叶茴真的好想一头挤进那些优秀的群体,被人刮目相看。她不想做苟且偷生的匹夫,而是一个勇士,哪怕死了,也是披着盔甲而不是麻袋。如果能进到校园里那个唯一安静的角落,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天之骄子、有义务和责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
李叶茴想开了,也原谅了自己。她打电话给母亲,诉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并道歉自己的选择多么深地辜负对方的期待。从今以后,她会老老实实地呆在O水准班,按部就班地稳稳走进理工学院的大门,做一个真正懂得孝顺的人。
那个关于精英的梦,纯属不知好歹。应该被忘掉,也一定会被忘掉。
母亲回复:她辗转反侧整整两日,突然想明白,自己为这场留学生涯所付出的一切并不是她所说的“女儿身上的投资”,而是爱的表达和传递的期待。如果李叶茴想要一个耀眼的青春,那就给她,趁着叶茴人生的烦恼还可以用金钱结局。
更何况自己的美丽青春已经糟透了。
王小红回忆起自己的过往。
她的初恋是她十五岁当兵时那个学识渊博的兵哥哥。体贴懂事、温柔聪慧...在那个上大学都不得了的年代,男孩竟然得到了国家法国的公派资格。正当王小红想远走高飞到异国他乡、为一份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添砖加瓦时,她养母的一番斥责打消她的年头。
王小红的养母是她的姨妈,从小待她如己出。只是生性脾气急、一根筋,但是物质资源的供养从未间断。即便是李叶茴的衣食住想,养母也在尽力帮忙。
三十余年前,王小红望着眼前哭着喊着说不要抛弃自己、跟别人远走他乡的养母,心生愧疚。她当机立断,决定遵守孝道,牺牲爱情这“一时冲动”的产物、这纯粹的荷尔蒙冲动。
于是后来,经过养母介绍,王小红认识了李铎,也被其一开始的殷勤奉献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于是结成姻缘,从此美丽的青春也开始踏上下坡路:先是为丈夫的偷情行为做足了侦查与反侦察行动,然后又为了女儿的户口问题跑断了腿。她没有再婚,因为不再相信爱情。
王小红怨吗?
如果时光倒流,可能和初恋私奔也会落得同样结局;
如果时光倒流,知晓一切的她也被舆论压制着选择尽孝道。
可是如果时光倒流,自己的养母没有一意孤行、不畏孤独,为了孩子的幸福扛住寂寞,那么当今的王小红是不是会更幸福不只一点点?
她怨。很怨。
回到李叶茴这件事情上来。
李叶茴想去飞,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任何一点妥协都是对青春岁月的玷污。而自己怕什么呢?怕钱财两尽,怕被自己无能的前夫狠狠嘲笑?可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她就不能为李叶茴挡一把炮火吗?王小红很多年前就明白,她这一生所要的、所拼的就是让女儿比自己幸福。除此之外的一切诉求,都是狗屁。
她停下李叶茴--她那个一直让自己担忧的女儿的道歉。
她眼前仿若出现三十年前哭喊着求妈妈无果、于是跪在地上骂自己不孝的自己。
那一刻王小红决定改写命运的轮回。
于是李叶茴终于打破最后一道墙,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精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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