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心爱的女人还是蜕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金色的鲤鱼,她从我的世界里永远地游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事太过怪诞和诡异,就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所以时隔这么多年,我一直缄默不言,守口如瓶,无论是在亲朋欢聚的热闹场合,还是孤身一人的日日夜夜,但凡有好心人问起来,我都是强忍泪水,笑着回说:
“我们很好,很好啊,她只是太忙,有劳您的牵挂。”
我这样回答,足以让他们都觉得我们两个还是拥有着让人嫉妒的幸福,这幸福缥缈不定似玉如花,清风一吹,就能开遍天涯。
我的女人常说,她的前生是一条鱼,我不信。
我也不信人的生死轮回,我生性胆小怕死,只顾活好这一生。所以,每当我们两个携手来到她故乡的浅水河边,她总能勇敢地一跃入水,而我,只会选择在岸上远观。
入水后的她,轻轻地摆摆手、蹬蹬腿就能游很远很远,远到再也看不清河岸,看不清河岸上那个孤零零的我。我想,在那个足够拉开我们距离的临界点,她看我,一定像一株不会发芽的歪脖子树;我看她,则是一个个跳跃的黑点,到底是不是黑点也不一定清楚,没有了她,我的眼界之内到处都是泛着腥臭的水,所以,在很多次看不清她的时候,我都是背对大河,心向高山。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站在浅水河畔没有动弹,我是个旱鸭子,是个始终学不会划水的旱鸭子,大概率是要旱一辈子了,而我的女人,早如一条鱼一样,只要跳入水中就能游很远很远。她原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不用再回来看我,我们都知道,想在水中游得远,就要摒弃人的属性,人与人之间那点看不清摸不着的痴念,太奢侈,也过于沉重,大多数人,只能顾得上眼前的苟且,从下水那一刻起就全部丢弃了当初背负的信条,可是她,这个我心爱的女人,无论游了多远,每次还都回来,不论是在刮风下雨的日子,还是在星光微寒的午夜,从未缺席,从不厌倦。
不过,她下水后的每次归来,我也能渐渐感受到她身上的变化。她的眼中开始有光,肤色越来越好,身段也越来越曼妙,贴身包裹她的衣裳,都是我从所未见的样式,每件都纤尘不染、鲜艳夺目。
怪异的是,她身上开始零零星星地生长出只有鱼才有的鳞片,这些鳞片可以轻而易举抠下来,她觉得扔掉可惜,一片片地攒下,最后给自己串成了一副项链,这串项链一直戴在她柔滑的脖颈上,阳光之下,闪耀璀璨。
更为怪异的是,随着鳞片的滋长布满她全身后,每当子夜的钟声响起,她都会突然蜕变成一条鲤鱼,起初几次,粗心的我没有足够在意,未能及时将她放入水中,害得她几乎窒息而死,她有些忍受不了我对她生命的漠视,有天早上,在她刚刚复身为人后,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她指着我就喊:
“我算看透了,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为此,我记下了她说的话,为此,我买来了硕大的鱼缸。每当夜晚来临,待她变身后,我就小心翼翼把她放到鱼缸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由得她再慢慢变回人的形状,然后等她快速跑到卫生间里,拼命洗澡,换上一件件刚刚浆洗好的衣裳。
相安无事的日子没多久,家里的鱼缸就显得有些略小,实在盛不下她星辰大海般的梦想了,她的脾气也跟着变得越来越暴躁。在变身为人前的几分钟里,鱼缸里的水常常被她扑腾得所剩无几,狭小的房间内到处都是恣意绽放的水花。时日久了,我们居住的屋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像是发霉又略带着腥臭的味道。
她常常在变身为人,刚刚站立起来的早上,冲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这种日子我真的受够了!”
她声调高亢,说的每个字几乎都能震得我耳膜穿孔头皮发麻。
终于,在某个倾盆大雨将要淹没一切的暗夜,趁我不注意,她跳出鱼缸游走了,一路溯流而上,最终游回到了她故乡的浅水河里。对于她,逃离禁锢她身心的狭小鱼缸,义无反顾地游走,也许就是一种长期压抑后的自我救赎与解脱吧。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为变身而烦恼了,再也不用为了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而强颜欢笑了,再也不用顾及生而为人的一切忧愁和烦恼了。
当我忍住悲痛,最后一次回到她故乡的浅水河边去看她的时候,这个我挚爱的女人,非常意外地,毫无芥蒂地向我游了过来,一刹那间,不禁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向我欢笑着奔来时的妩媚样子。
我止住眼角泛滥而出的泪水,向她投掷她之前爱吃的面包屑,跟她同来的一条青鱼以为我要伤害她,不安分地拍打着水面,我捡起一根树枝想赶走这条惹人讨厌的青鱼,而我的女人却以为我要伤害与她同来的伙伴,突然跳出水面咬住了我拿着面包的手,鲜红鲜红的血顺着我的指头向下滴,滴到污浊的河水中,很快,又都如傍晚淡淡的烟霞一般四散开去了。
彻骨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早已不是我的女人了,如今的她,已是一条彻头彻尾的鱼,她的世界,或是一片遥望无边的水域,或是一条近在眼前丑陋得让人恶心的青鱼,总之,她现在的一切都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在尘土飞扬的河岸上,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她对一条青鱼怀有怎样的深情厚谊;她在深浅不一的污浊河水中,也绝然体会不到我对她恍如隔世般的痴痴眷恋。
我想,在我伸手投掷面包屑的那一刹那,那条与她纠缠的青鱼一定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说:
“岸上那个心怀不轨的家伙,该不是想炖了我们吧?”
再见了,我心爱的女人!
奥,不是,错了,再来:
“再见了,我心爱的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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