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法院上诉,可出多少钱他们都不愿接这个案子,不但如此,他们还笑我,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一只能猫值多少钱?去律师事务所倒没人这么笑,他们不像那些法官,他们没有那样的正义感。可是他们都耸了耸肩说,没辙,这种官司就算法院接管了也得败诉。他们爱惜自己的荣誉,尽管我不爱惜。
不知道我去了多少地方,没有人能帮我,那段日子是在愤怒和无助里度过的。我随身带着献文的照片,我不可能忘掉它,可我怕我会忘掉。
后来我在一条街上晕倒,那天我找过一位从未败诉过的律师,他曾为无数人伸张正义,使恶人遭报。可我找他更重要的是听说他也养了一只猫。他摇着头对我说,“你不用再找别人了,你不明白你的对手是谁,他们可以把任何消息封杀掉。”
我晕倒的时候正好一辆大卡车驶过,我倒在它的脚下,可只听见它的底盘在顶上飞过,未伤我丝毫。上了新闻以后,家人终于找到我。母亲见到我以后抱着我痛苦流涕,父亲说让我回家,我说我还有事情要做,于是他再次命令我回家,母亲哭着恳求,我回到了家。母亲先是安慰我说猫死了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说你不要只说它说猫,它叫献文。母亲说哎那也是猫嘛,我说它比某些人还聪明还善良,母亲说,这孩子,要不妈再给你买一只?我不想走煽情电影的套路,所以我没回答她,我说了母亲也不会明白。
母亲大概以为我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以为我不再为猫的事情心烦了,就开始说,你也不年轻了,该谈恋爱结婚的年纪了,她一这么说,我就想起来我男朋友给我打了四十多个电话的事情,我一旦开始想起某件事情,就会不住地想下去。我发疯似地翻着我的背包找到我的手机,那时,我就像是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到了脑袋似的,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伴随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仿佛自己穿着雨衣站在墓地里,除了自己的哭和哭声之外,母亲轻拍我的后背。
献文是我的生命,它的存在是我的希望,无论白昼黑夜,我都要保护它。可它以这种荒唐的方式死掉了。哭的时候我没有想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也许我只是在为自己哭,也许只是我的潜意识趁机把致死的种子埋葬了。
因此我大病了一阵。病好后,我给他回了电话,他马上来我家看望我,那是他第一次来我家,母亲笑得很开心,一个劲地说,闺女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我倒不在乎长大不长大的事,可我也笑得很开心,那时一点小事都能吸引我 的全部注意,一点感伤的氛围都会让我哭泣不止。在没人的时候也会自己哈哈大笑,像是要把那些日子的没笑的时候都补回来。
可是笑声会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像被刀给切断了,留下不屑掩盖的断面。我隐约能记得那些日子的事情,就像通过声波的反射能模模糊糊探测出地层的分布,我终究不是地质学家,也不想花费心思去考古。
我的日子过的还算顺利,不久我们结婚了。我们都不打算这么早要孩子,于是他提出想养一只狗或者猫,在他话说一半的时候我就大声拒绝了,吓得他沉默了许久才问为什么,我道了歉,然后说我不喜欢小动物,他点点头说好,那就不养。我对他笑了笑。
然而每次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看着他们带着自己各色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狗出来,我常常蹲地上长久地凝望,和他们一起感受喜悦和担忧,可这种感受总有一种悲伤隔着,我用力拍着脑袋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大约是怀孕的第四个月,我的情绪也许是因着胎儿的缘故变幻不定,我的心脱离了我的控制。我时常无缘无故地哭泣。我凝望着铅灰色的云层,它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变成动物的模样。
那天早晨,起床后我拉开窗帘,外面刚淋过雨的梧桐树枝上,趴着一只白色的猫,只有耳朵是浅黄色,我才想起来,我曾有过一只名叫献文的猫,那是我苦于写毕业论文时起的名字,而它因为一些荒唐的缘故,被人处死了。我一直都知道这些嘛,何苦向自己隐瞒呢。我发过毒誓的,我定会为它伸冤。
如今谁还在乎呢,那样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猫,死在那样一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中,我的朋友,家人,大概早把它忘掉了。而动手的人,恐怕正享受着天伦之乐,不可能记得曾杀死过那样一只猫。
这是对献文的不忠。如果我连这个都不在乎了,那么我还是我么,我是谁呢。于是献文的面貌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仿佛伸出手去仍能摸到它柔软的后背,在抚摸下它发出呼呼的声音。忽然又看见它睁大眼睛望着我,整个漆黑的眼睛里盈满来泪水,吃过毒药的食物,被穿着防护服的男人抱在怀里。
我的决心像墓地里破土而出的一只巨手,占据了我全部的意识。我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且永远不会原谅。我会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直到生命的尽头,连自己亲爱的小猫都保护不了都人生,不值得过。
埋在地层深处中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猫头鹰都宿在它的枝叶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摇动它,也再无法隐瞒了。我不想耽延时间,也决不连累我的家人。我带上简单的行李,去了医院,我不要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充满了不公和仇恨的世界。我决心和丈夫离婚,房子卖掉了,我再也没回过家。
我终于找到了五年前亲手杀死献文的那个人,他五十岁,一个人住在破旧的公寓里,荒诞的是,他家里养着一只大约两岁的小猫。
他除了上班之外,还经常去一处墓园,也许是在悼念他一年前死掉的好朋友,因为资料上显示他没有妻子。逃跑的手续准备完善后,我制作了一把淬有毒药的匕首,抱着荆轲刺秦王的决心,藏在他家的衣柜里,等杀死他以后我就逃到国外去。那时,那只猫在客厅里睡觉。
一切顺利,就如我从前顺利的人生,他被迫求饶的时候也显得很镇定,说想死的明白一点,不知道哪里惹到我了。
“五年前,你杀死了献文”我说,时刻准备着把匕首刺出去。
“献文是谁?”
“我想你也不会记得了,是我的猫。”
“不会是病毒辐射区跑出来的猫吧?”
“是你杀死的吧!”我盯着他的眼睛,要看他的羞愧与忏悔,当然,就算他忏悔也无济于事。
“原来是说小橘子啊。”他说。他松了一口气。
“我没杀它啊,根据防控要求,上头下的命令,我能怎么办,”他仍然很镇定,“我把它藏起来了。它是个很聪明的猫咪。”
“它现在在哪?“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一年前病死了,我把它葬在了墓园,就在附近,你要去看看吗?”我想我是看过墓园的。
我拼命地思考他说的话,告诉自己他在说谎。他是多么擅长撒谎,把真实掺杂着其中,甚至临时给献文取了个可笑的名字。
那只猫早就醒了,现在跳到他的肩膀上,用胡须蹭他粗糙的脸颊。他自然而习惯地去摸小猫的脑袋,它一副陶醉的样子。
“对了,还有件事儿你不知道。”他高兴地说道。
一瞬间我想起来我卖掉的房子,里面我最喜欢的吊床,我离开的家人,伤心欲绝的丈夫。我亲手杀掉的,我未成形的孩子。
我感到一阵恶心像要吐出来,但我忍住这种恶心,封存进意识的深处,抹着毒药的刀刃也随之刺进他的心脏深处。
他吃惊地望着我且闭上了嘴巴,那只白色和黄色的猫也受到惊吓,落在一旁的沙发上。“是你杀死了献文。”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张口还想说话。
我不想听他再多说什么,怕我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有这种预感。于是刀刃继续在胸膛上划出深深的裂缝。
他从椅子上滑下去,躺在地板上,血一阵阵涌出,但越来越缓慢,像熔岩从山上流淌,渐渐凝固。
那只猫跑过来,舔他脸上的血滴。有毒的血滴。
我拔出刀,但又放下了。我不想杀任何一只猫,何况是一只将被毒死的猫。它本可以不舔的。
他喘着气儿,话音很小,指着那只小猫,“这是它的……孩子。”他说完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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