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 风清扬 原创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庄子《逍遥游》
1
“这个世界病了,可是我找不到救治它的药,因为,我也病了。”坐在轮椅上的李尘目光透过二楼病房的蓝色玻璃凝望着病房楼下浮游在人工湖面上的一只浅灰色鸭子平静地说道。
我扭头看了看他,只见他身穿一身浅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两只细长的青筋暴起的双手按在轮椅两边的轮子上。他脸廓瘦削,面色苍白,眼窝瘦削,嘴唇紧闭,头发因化疗几乎全部掉光了,只留下几缕细长的发丝像是害怕被风吹跑似的紧紧地抱着头皮。他的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色,他目光沉静,脸上看不出一丝因病苦折磨而浮现出来的哀伤神情,反而多了几分安详。他如同一位旁观者一样审视着面前的这个世界,仿佛一切病苦和不幸遭遇都与他无关,在他的嘴角隐隐约约泛起了一丝微笑。
李尘是我的朋友,在没来到这里之前,他和大多数上班族一样,为了事业,为了家庭,不惜提前将健康作了抵押。为了月薪多涨一千块,他拼命熬夜加班。为了赶上最早的一次地铁,他常常来不及吃早餐。为了职场上所谓的友情,他可以一口气干完整瓶茅台。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相信只有通过奋斗才能改变命运,年轻不奋斗,老来空流泪。也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深信疾病会那么容易找到自己。如他所期,通过努力,他也确实得到了升职和加薪。但是在和客户的一次交谈的过程中他突然从嘴角吐出鲜血来,然后昏了过去。而老板在得知他在医院里不幸检查出了胃癌之后,也是很体贴地默默换了一个新人顶替了他的位置。那时他刚过了四十岁生日,天命之年。
在得知自己不幸得了胃癌时,他刚开始也痛苦过,失落过,沮丧过,也曾想过一死了之,直到后来才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他喜欢上了读书,各种书都读,他尤其喜欢的是史铁生的作品。
“野子,你相信宿命吗?”他突然转过脸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问道。
“我不信,但也不能说它没有,没准就是这个东西支配着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我看着他,无奈地说道。
“那你经历过死亡吗,就是和死神擦肩而过的那种。”他接着问我。
“有过一次,大概是在我五岁那年,和村里几个要好好的伙伴在表哥家的楼顶玩弹子球,他们在玩,我坐在房檐边上看。后来就迷迷糊糊地掉下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脑袋疼得受不了。头上缝了五针,所幸捡了条命回来。那大概是我离死神最近的一次吧,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却没带走我,他对我过于仁慈了些。只是从那以后,每次路过比较高的地方时,我都不敢探身向下望去,因为我似乎认为死神就在下面仰着脸凝视着我。”我说完,看了一眼他那显得过于苍白的脸。
“我经历过别人的死亡,也就是我的父亲。他是得肺癌去世的,他特别喜欢抽烟,嗜烟如命的那种。我依稀记得他临终前的情景,他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一根氧气管,艰难地呼吸着,伸出瘦长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然后瞳孔慢慢放大,在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后,他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见证死亡,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即便我是他的儿子,我也无法体会到他身上所承受的那种痛苦,直到今天,和他一样,直到我也得了癌症。我才能切身体会到那种痛苦。这听起来有些讽刺,就像是一个轮回。”他说完,苦笑一声,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
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尽管我很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出一番鼓励他的话来,但是我却没那么做,大概在这种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安慰吧。
他见我没有说完,便继续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每次被推进化疗室,在即将面对那个冰冷的机器之前,我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就让这成为最后一次吧,死神快来把我带走吧!可是,死神像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似的,又没有如约到来。我又被活着推出那间化疗室。不知是他过于仁慈,还是因为他喜欢站在一边欣赏人类因病痛折磨而浮现于脸上的痛苦表情。他一定在想,“你不是号称万物之灵吗?你不是喜欢征服一切吗?这时候,你的傲骨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回顾自己的人生。直到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躺在病床上,回首往事,心中多了一种不一样的心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忙于工作,忙于家庭,忙于事业上的种种应酬。我很少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活着。可是当我回头看看别人的时候,他们也在忙着向前赶。那感觉就像你揪住一个大街上向前奔跑的人问他为什么跑的时候,他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你说道:“我不知道啊,因为所有人都在跑,所以我就跑了,不跑就落伍了,至于为什么跑,要跑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是的,我们常常因为跑的太快而将灵魂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我过往的40年里,几乎是被一种察觉不到的宿命安排着,这种无法摆脱的无力感常常使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用20多年的时间学习,长大,然后走出大学校门,拼命工作,在28岁结婚生子,然后为了家庭奋斗十年,如果不出意外,在六十多岁退休,在七十岁左右,因病购买到医院里的一张要价过高的病床乖乖地将年轻时挣来的积蓄恭恭敬敬交给医院,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80岁左右因抢救无效死在ICU的一张病床上。然后我的亲朋好友会在追悼会上,在我的遗照面前,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和那眼角因过于伤感而忘记擦去的眼泪。可惜,我却无法看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和大多数人一样,这将会成为我的一生,像宿命般提前准备好的一生。可是,这意外来的太早,让我过早地经历了。”他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重要的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生与死之间的这段路程,因为只有在这一段过程里,你才能真正实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你既决定不了生,也决定不了死。你唯一能决定的是选择怎样在生与死之间活着。”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觉得活着与死亡,哪个承受的痛苦多一些?”他盯着窗外天空中飘荡着的一朵白云问我。
“是活着,死只需承受一时的痛苦,但活着,也就意味着你要承受来自于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痛苦。比如钱财,比如感情,比如事业。这些生命中难以承受的痛苦你都要承受,但是,在这痛苦中你能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你能看到光明与希望的存在。而死了,也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全部,你告别了整个世界,包括你在生时所争取来的一切。”我说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嗯,是的,死是一个不必过于着急,必将来临的节日。”他点了点头,冲我笑了笑,接着补充一句,“史铁生说的。”
我也默默地看着他笑了笑。
“今天天气真好。”他微笑着感叹道。
“是啊,外面正春暖花开呢!”我说。
“野子,带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这里的气息太压抑了,房间里到处弥漫着酒精和药品的死亡气息,这让人受不了。带我去外面走走吧,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花朵的芬芳,青草的清香,鸟儿的歌唱,让我感受一下生的幸福与喜悦吧!”他说完,笑着扭头看着我。
“我这就带你出去。”我点头答应着,然后走到他的身后,带他走出病房。
2
我推着轮椅上的他,走在医院里的一条安静的公园小路上。他嘴角漾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眼睛里也多了一些神采。
“在这里停一会吧!”他向我提议道。
“好的。”我点了点头,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抬起头来,默默地仰望着一片碧蓝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我记得高中时期读庄子《逍遥游》时,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他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道,“我的名字中有一个尘字,而尘埃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实现自由的,它必须借助于风势或者野马奔腾时四肢踩踏的力量才能实现属于自己的自由。而这个过程必将是痛苦的,正如我即将告别的短短四十年人生。而那匹野马在哪里呢?”他开口问道,然后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好久,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知道,在这沉默里,他在寻觅着那个答案。
“明天带我去签遗体捐赠协议,我要和这个世界来一次体面的告别。”他说完抬起头来,用坚定不移的目光凝视着我。
“嗯,我答应你。”我点了点头,忍住了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
“生,吾爱之。死,吾亦爱之。”他安静地说完,默默地抬起头,闭着眼睛呼吸着风,像是呼吸着自由似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此时,从距离我们一亿五千万公里遥远的地方的那团曾烤死过上古时期一个奔跑的老人的火球所投射过来的金色光芒安静地打在他那张因痛苦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上,温暖了他的整个身体。面对眼前的这一幕,我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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