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迹罕至的深林里,总会有奇妙的生物存在,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信。偶有人在深林遇见了这些奇妙的生物,把它们的故事带出山林,变成或美丽或骇人的故事,传颂人间。
云南镇沅千家寨,北纬24°7′,东经101°14′,海拔2100——2500米高度范围,生长着一片古茶树群落,它是全世界目前所发现面积最大、最原始、最完整、以茶树为优势树种的植物群落。
在这片神秘的森林里,发生令了我一生难忘的奇遇。
恰逢春节假日,平时严密封锁闲人免进的国家自然保护区风景区对普通人开放三天,我同家人一起前往游玩,欲要一睹茶树王的真容。
汽车驶过十八弯的山路,我已经被甩得七荤八素,迷迷瞪瞪。
道路两旁植被渐渐变得繁茂起来,蓊蓊郁郁,阳光也被挡在大树的厚厚的华盖之外,只在层层叠叠的叶隙间,偶尔漏下稀疏的光斑。我昏昏沉沉,有些犯困,虚虚实实之间,光与影的界限也变得不是那么分明了。
或许是做梦,或许真实,半梦半醒之间,我确实是看见了它。
称之为“它”或许是不太礼貌的,我看得分明,那是年轻男子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一身风中振翅欲飞的猎猎白裳,向我微笑着招手。我直直向他走去,竟觉得一时有些飘飘然,脚下踏得并不实在,软绵绵像是踩在云端,我低头一看,却是好端端的站在了地上。柔软的青苔铺在石头上,潺潺的山溪从脚边流过,草木葱茏的阴影里,只有撒着阳光的地方还盛开着成片的紫色小花。
“许久没有人来看过我了。”
他走在我前头,并不回头来看我,却像相知多年的好友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讲着。
“哀牢山从来不下雪。”他好像有点儿遗憾。
我紧紧跟上去,这样人迹罕至的深林里,这样葱茏茂密的树林里,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会让我找不到眼前人的踪迹。
“你喜欢喝茶吗?”
他问得莫名其妙,但我仔细想了想,茶水初喝是涩的,是苦的,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难受,但是在前头那一阵苦涩过去之后,就是无尽的甘甜回味,清远又飘逸,像是空谷幽兰,并不张扬,却唇齿留香。
于是我诚实的答是。
他笑起来,像是山林间的清风,又像是山涧里的流水。
“你来对了。”
“这里的泉水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大山把它们收集起来,攒成了这么一条细流,真的很不容易。山母怜惜我,借我这么一股山溪,无论是天旱还是大雨,从未干涸。被它滋养着,我才长到了这么大。”
我这才惊觉眼前的人,不,这……究竟是什么呢?
他并未发现我的困惑,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山里头静得很,只听到流水的声音,落叶的声音,蝉鸣的声音,下雨的时候,还有雨点打在树叶身上的声音,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打在溪水里的声音……啊,你在看那些大石头下面的小木棍吗?这是人类发明的一种奇怪的仪式,他们管这个叫‘靠山’,是这么说的——用大树把山撑起来,山就不会滑下去,淹没他们的村庄和田地里的庄稼了。我觉得很荒唐,也觉得他们很可怜,人这么小,寿命这么短,还要在穷山恶水里挣扎着活下去。我既然听到了,就帮一帮他们吧?小时候我也很怕打雷下雨,现在我长大了,根已经扎得很深了,我能抱紧那些山石不让它们滚落,我也能伸出手臂去拦一拦咆哮而来的山洪,那些弱小的人们或许能活的更好一些了吧?”
“只是,几千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草木参天,被奉为神,在这个地方还没有被圈起来之前我的香火从来没有断绝过,人们来了又去,许下无数的愿望,只是,没有人停下来过。没有人抚摸过我的枝干,没有人带我去看看山外那尘世,没有人肯为我停下来,也没有人会再回头来看我…… ”
“哦,抱歉,我独自待得有些久了,忽然遇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点收不住了。”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却忽然向我道歉。
“没事,”我摇摇头,“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听你讲的故事。”
“这些可不是故事呀……”他翘了翘嘴角,也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在笑他自己。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不是的,我有过一位美丽又善良的妻子,她曾经陪伴我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还约好了,要一起活到哀牢山头落满白雪。”有向往从他的眸子里潺潺淌出来,温柔又迷人,应是向他的妻,“你应当是没有见过她的。她叫九蕊十八瓣。”
“她在凤庆石洞寺里待了好几百年,有人曾经夸她‘茶花盛开,花光映日,堆云叠锦’。我们都知道她不适合待在那里,但是……没有办法,她回不来。我能听到人类的声音,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向他们苦苦哀求,请求他们把阿蕊带回来。我祈祷了一千遍,一万遍,我祈祷了一百年,两百年——没有人回应我。你啊,你要是来得再早一些,再早一些,就一点点就好了……”他的目光里流出痛苦的神色。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轻声说“抱歉”。
他没有回话,只是摆摆手,把引我到一处幽深的小径。
我开始嗅到清茶的香气,一阵山风拂过,四下里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白衣人,站得密密麻麻,这些人,有的面目模糊,有的已经可以看出五官,但无一例外,都像他。
那些白衣人安静的鞠躬,一声不吭,只为我们让出一条道来。我只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声,自己的脚步声,和咚咚咚的心跳声,几次呼吸之间,冷汗涔涔湿透了背心。
“别怕,这些都是我的后代。”他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不安,出言安抚。他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空中散去了,那些白衣人也陆陆续续散去,我觉得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又能顺畅的呼吸了。
“有点……吓人。”我同他道。
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请你喝茶?”
我没敢说话。
他又笑起来,“哈哈哈,那我开花给你看。”
他只不过在我面前转了个身,我却觉得如同瞬间经过了四季轮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茶树的花。开得并不算热烈,最开始只是零星的点缀在树冠上,然后长满枝条,然后从枝干间慢慢地漫出来。是雪白的,和他的衣裳一样的白,盛放,然后凋零、毁灭,只在一瞬。如何描述这一幕,我穷尽了所有的词句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能描述它的震撼。
“可惜哀牢山从来不下雪呀,”他的幽幽叹息又把我从迷蒙中唤回,“小丫头,雪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
“白白的,冷冷的,很软,落到身上就融化了。”
“只是这样?”
我想不出更多了,便用力地点头,“只是这样。”
“哎……”他叹了一口气,忽然高声唱道,“我望山在远,我望水流长。我来山又远,我至水更长。迢迢山水重,何处能相逢。我叹山水远,几时鹤归乡。”
声音清冽,悠远,其中的滋味,像是饮茶后的回味,百转千回。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问他,“你不想去别处看看吗?”
他递过一杯清茶来,香飘四溢,茶杯里倒映着他白衣胜雪,“要去哪里?大地就是我的脚,哪里是去不到的呢?”
“不要这样看我,把你的怜悯收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尘土,好像连同刚刚的温和与人性一起拍掉了,他的眉目间是无尽的慈悲,但却冰冷到看不出温度,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三千丈以下的蝼蚁。
“喝完你的茶就走吧。”
“缘尽于此。”
我看着他转身走进深林,身影消失在了阴影与黑暗里。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一饮而尽,并无苦涩,也不见甘甜,只有无穷无尽的清香,缠缠绵绵,像是袅袅的烟飘在清晨的村庄,像是蔼蔼的雾萦绕在山的半腰。
白雾飘上眼前来,遮住了视线,仿佛有一声沉沉地叹息,飘过了我耳边,“哀牢山怎么还不下雪呢……”
再看清眼前的事物时,我回到了车厢里。
古茶树,也会难过和高兴吗?我居然真的认真地思索起了这个问题。
他在山中枯坐千年,面上神色淡漠,不悲不喜,今后也会那样活下去,会不会,其实很孤独?
后来,我看到了他。
只是远远地看,隔着木头的栅栏,远远的瞧他。
导游像过去的千百次那样年复一年又日复一日地讲着“1991年,在千家寨坝上发现了1号野生古茶树王,这是迄今为止,这里发现最大、最古老的野生古茶树,此消息一经公布,轰动世界。”
世界与他并不相干,他的世界,只不过是一条小溪,一座大山,一株九蕊十八瓣而已。
“很久以前,古茶树也并不只是这一株,在被保护起来之前已经有好几株树龄久远的野生古茶树被伐倒了,大家不要越过围栏啊,这边看就行了,诶!那位大叔,别撅上头那树叶子,这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要罚款的!”
我端详着那排高高的木栅栏,这是保护栏吗?还是樊笼呢?我抬起头,恍惚看见浓郁的绿荫中漏下一点白衣,几片花瓣飘落在我脚尖。我忽然释然了,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了,大地就是他的脚,哪里是他去不到的呢?这天地间,还有什么能够困住他?
“哀牢山会下雪的,总有一天,能把山头也染白。”
【作者有话说】
本篇有感于游千家寨拜访茶树王。
文中茶树王、靠山民俗、九蕊十八瓣灭迹并非虚构,不过幸好,九蕊十八瓣现在已经经过某些人的努力栽培再临人间。人类的贪婪已经剥夺了太多的生机,只是一味的索取而不知感恩与奉献,总有一天要酿成更大的灾祸。
万物有灵,终生皆等,上善若水,利而不争。但愿读完这些的你,也能有所感触吧。
最后,谢谢你看我的故事,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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