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梯匀速地上行。
陆婉杰盯着屏幕上变化的数字,轻快地哼起了歌。面包在纸袋里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甜,陆婉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心里泛起了久违的轻松。
她上一次回家过年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次回来前,她早就准备好了迎接妈妈的狂风暴雨。可让她意外的是,昨天她到家后,妈妈不仅没有责怪她这么久没回来,而且连她带回来的宠物狗兜兜,妈妈居然也没表现出强烈的厌恶。虽然她依旧对兜兜视若无物,可对比起当初刚刚得知陆婉杰养了兜兜时的痛骂,这样的态度已经让陆婉杰感激到不知所措。一切似乎都比她预想得要顺利。所以刚才见完发小回家,她特意绕路去买了妈妈最爱吃的牛角包。
迈出电梯,走到爸妈家门口时,陆婉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门是虚掩着的。
她一把拉开门冲进家中。兜兜没有来迎接她。
“兜兜?兜兜?”陆婉杰把面包丢下,在各个房间里大声疾呼,可是都没有见到兜兜的身影。
“怎么了?你怎么不换鞋就进来了?我刚拖的地!”温巧芳从厨房走出来,对女儿叱喝道。
“妈,你见着兜兜了吗?”陆婉杰趴在地上,望着沙发底部的黑暗,期待在那里能看到兜兜明亮的双眼。可是等待她的,只有黑暗和尘埃。
“我哪知道那个小畜生又藏哪去了?我跟你说,你刚一走它就开始啃拖鞋,气死我了,让你不要养狗……”温巧芳皱起眉头抱怨了起来。
“你是不是打它了?”陆婉杰突然停下自己的动作,蹲在地上瞪着母亲问道。
“对啊,我打它怎么了?它做错事不该挨打吗?”
“你打就算了,为什么又不关好门?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不要虚掩着门吧?你以为它像我小时候一样只会站在原地任凭你打吗?”陆婉杰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温巧芳对于女儿突然的指责十分意外,惊愕地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什么意思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我打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我不心疼你吗?”她越说越委屈,红着眼圈死死地盯着陆婉杰的头顶,希望自己眼中的伤心能灌入女儿的心,
陆婉杰并不抬头,心烦意乱地猜想着兜兜的去向。
伴随着一阵马桶冲水声,老陆急急忙忙地走到客厅:“怎么了?巧芳你怎么又在骂女儿了?她好不容易回来……”
“你闭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你就怪我?”温巧芳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发泄口,眼泪瞬时就淌了下来。
“那到底怎么了嘛?”老陆看着蹲在地上的陆婉杰,一脸的莫名奇妙。
“兜兜丢了,因为我妈打它而且没关门。”陆婉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径直朝门口走去。
“你怎么就全赖到我头上了?我给它擦屎擦尿也没听见你说一个谢字,一出问题你倒是想到我了!你站住!你去哪?”温巧芳伸长了脖子对陆婉杰吼道。
“就是狗丢了啊,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老陆不以为然地说道,“狗不是都记性很好嘛,说不定一会它就自己回来了。”
陆婉杰低着头在门口沉默了片刻,艰难地请求道:“爸……你陪我一块去找找兜兜吧。”
“你看你这孩子,对条狗还真是上心。行吧,我陪你去找,就当消消食了。巧芳,你也一起去吧?”老陆扭头试探性地对温巧芳说道。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温巧芳声音哽咽,“一年一年地不回来,现在竟然为了条狗这样跟我说话,我算是白养她了。”
老陆为难地看了看女儿的背影和哭泣的妻子,烦躁地说:“行行行,我不管了。天天吵年年吵,整天都没个消停日子……”说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陆婉杰失望地夺门而出,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键。此刻她无比后悔自己听从了医生的建议,选择了回家过年。
大约半年前,她拿到自己中度抑郁症的诊断报告时,终于明白了那些时不时就冲出来将她啃噬一番的念头并不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脆弱,而只是因为她病了。医生说她的心病在于她和妈妈的关系,建议她找机会和妈妈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将自己内心的创伤说出来,尝试打开心结。陆婉杰何尝不知道她的心病在于此,她只是不敢想象该如何和妈妈说出自己的创伤。毕竟在妈妈眼里,陆婉杰所经历的“痛苦”都是自己身为母亲的苦心,是在为她好。
也许是规律的治疗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希望,也许是妈妈罕见地主动发信息说希望她回家。半个月前,在医生的鼓励下,她终于决定了要回家过年。因为没人能帮她照顾兜兜,陆婉杰只得带着它一起回家。
医生提醒她不用操之过急,哪怕就是和妈妈平静地相处几天,对她也是大有益处的。可不过一天的时间,平静就被撕裂了。
电梯终于来了。陆婉杰蹲在空空的轿厢里,身心都在随着它一起飞速下坠。一想到兜兜小小的身子可能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陆婉杰的心就揪了起来。
兜兜是在医生的建议下领养的。陆婉杰第一眼在领养中心看到它时,它正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浑身脏兮兮的。和其他争相涌向陆婉杰的小狗不一样,它似乎放弃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一眼陆婉杰,就继续闭上眼睛蜷缩了起来。陆婉杰看着那团小小的身影,心疼地几乎要落泪。曾经,她也是这样默默地躲在黑暗的角落,希望生命的终结之日可以早点到来,帮她脱离苦海。那一刻,陆婉杰就决定了要领养兜兜。
陆婉杰原以为自己是来拯救兜兜的,却没料到兜兜才是她生命里的天使。兜兜是一只非常有灵性的小狗,每当陆婉杰抑郁症发作,身心都跌入痛苦的深渊时,兜兜都会主动跳到她的怀里,用自己温热的小舌头舔舐她脸庞的泪水,然后紧紧地依靠着她,直到陆婉杰的情绪稳定下来,它才会放心地睡去。陆婉杰数不清有多少个被泪水浸泡的夜晚,自己是因为兜兜才撑到了天亮。
从兜兜身上,陆婉杰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条件的爱与信任。兜兜于她,是亲人,是希望……唯独不是妈妈嘴里的“小畜生”。
(2)
这个小区爸妈刚搬来四五年,陆婉杰并不熟悉小区的布局,像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去查看监控。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物业说明情况后,工作人员却拒绝了为她调监控的请求,因为她不是小区登记在册的常住居民。
“你可以给你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来一个人填表签字。”一个年轻小哥陷在办公椅里懒洋洋地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玩手机了。
“晚一分钟我的狗可能就多一份风险,我求求您了,帮帮我好吗?”陆婉杰看着近在咫尺的监控录像,急得直冒汗。
“姑娘,不是我不帮你。我们有规定,我也没办法。你早点给你爸妈打电话,我就能早点帮你调监控。”
陆婉杰看着小哥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只得掏出手机打给了爸爸。可是无人接听。她犹豫了片刻,放下手机又拿起,最终还是打给了妈妈,但是依旧无人应答。
她早料到会是如此。在这个家里,所有她在意的、喜爱的事情都是不值一提小事。她的玩具可以被随便送人,她捡来的小猫可以被毫不留情地再次丢出去,她喜欢的专业被不容置疑地否定……陆婉杰听着手机里漫长的嘟嘟声,绝望地蹲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哎?这不是小杰吗?”一位阿姨从陆婉杰的身侧探出头来。
“王阿姨?您怎么在这?”陆婉杰连忙站起身,惊喜地看着面前这个矮矮的中年妇女。王阿姨是她小时候的邻居。这会儿有了熟人在,让陆婉杰心里亲切无比。
“我在这工作啊。你怎么了?”
“工作?太好了!”陆婉杰喜出望外,急忙向王阿姨讲明了情况。
“你别急啊,阿姨肯定能帮你。”王阿姨放下菜筐,冲着低头玩手机的小哥说道:“小冯,你给她调一下监控。这姑娘我看着长大的,她爸妈就住在15栋1801,回头我让她爸妈来补一下申请表就行了。”
小哥看了看两人,无奈地放下手机,说道:“15栋的监控是吧?时间。”
“今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之间。”陆婉杰飞速地答道。
马上可以看到监控了,可是陆婉杰仍然止不住地难过。她多希望解救她于绝境的是她的父母,而不是一位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
小哥不再说话,对着电脑操作了几下,说:“好了。你自己看吧。”
陆婉杰感激地冲小哥和王阿姨鞠了几个躬,赶走自己的小心思,专心地看起了监控。
“小杰啊,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你妈也不跟我说一声,改天到阿姨家吃饭啊。”王阿姨一边摘下脖子上的丝巾,一边冲陆婉杰热情地问道。
“我昨天回来的……”陆婉杰的心思都在监控画面上,含含糊糊地答了之后,忽然觉得不太对,“什么?您刚刚说我从哪回来?”
“国外啊?你妈不是说你调到美国工作了吗?还交了个高材生男朋友。对象这次回来没?一起带过来给阿姨看看呗。”王阿姨笑眯眯的眼睛燃起了八卦的火苗。
陆婉杰感觉头脑一阵眩晕。她按下暂停键,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左手紧紧地嵌入大腿。
良久,陆婉杰看着王阿姨一字一句地回道:“阿姨,我没男朋友,也没出国。我就在省城工作。”
王阿姨停下自己叠丝巾的动作,愣了片刻,讪笑道:“噢,在省城啊……那也挺好的,挺好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陆婉杰屏气凝神,恢复了好一会,才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监控画面上。幸运的是,她很快就在画面中看到了兜兜的身影。下午,在她出门不久后,兜兜就出现在了楼道口。它站在楼口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被身后的什么吸引了,转过身看了片刻,又跑回楼道,消失在了监控画面中。直到不久前,它再也没出现过。
陆婉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长舒一口气,至少现在她知道了兜兜还在爸妈住的那栋楼里。她向王阿姨和小哥再次道谢,便飞奔回家的方向。
刚到楼道口,陆婉杰看到了不远处老陆的急匆匆的身影。
“爸?你去哪了?”
“我回来拿手机。刚刚你走了之后,你妈就叫我一块下楼找狗。我们走得太急,都忘记带手机了,你妈怕你找不到我们,让我回来拿手机。”
“什么?”陆婉杰有些错愕,“我妈不是不肯帮我找吗?”
“唉,你妈有时候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家拿手机了,晚了你妈又要叨叨了。”说罢,老陆三步并两步地走进楼道。
陆婉杰看着老陆的背影,欲言又止。温巧芳的腿不好,天气冷的时候总要戴上护膝才能出门。可是一想到妈妈对王阿姨撒的谎,陆婉杰心里就五味杂陈。
一阵寒风吹来,陆婉杰冻得全身发抖。终于,她还是冲老陆的背影喊道:“爸,你叫我妈回来吧。我去看监控了,兜兜还在这栋楼里。应该是被谁捡回家了。我现在去一家家敲门问,你们先回去吧。”
(3)
陆婉杰回到家时,爸妈正在看电视。
“回来啦,找到了吗?”老陆问。一旁的温巧芳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面无表情。
“没有……”陆婉杰的声音低沉,换了鞋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她一户户地问遍了整栋楼,除了家里没人应答的,没有一家人说见过兜兜。
“找不到就算了。我看那狗应该不值钱,回头你再买一条就行了。”老陆说罢,又把注意力挪向了电视。
陆婉杰在卧室门口站住脚,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可这一次,却没有兜兜扑进怀里替她疗伤。
“这不是再买一条狗就能解决的事情……”陆婉杰抹着眼泪,心中有千头万绪。可是她明白,她永远也无法让父母明了她的感受。
“怎么就不能解决了?不就是狗嘛,我看都长得差不多……”老陆嘟嘟囔囔地低语着,瞄了一眼身旁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妻子,连忙改口道,“好了你赶紧去休息吧,找了半天也累了。”
“什么差不多!差多了!”陆婉杰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哭喊道,“你根本就不懂兜兜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你喊什么?哭什么?你爹妈还没死呢!”温巧芳忽然大发雷霆,“一条狗而已,比你爹妈还重要是不是?我和你爸顶着寒风替你找了那么久,你连问都没问一句,一回来就知道发火!”
陆婉杰抬起头,泪光闪闪地盯着温巧芳缓缓地说道:“我刚才看见王阿姨了。她问我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男朋友回来没。”
温巧芳怔了一下,脸唰得红了。她绷直上半身冲陆婉杰喊道:“对,就是我这么跟她说的怎么了?不然你想让我怎么跟人家解释我们养了28年的亲女儿过年也不回家看我们?”
“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在出租屋吃速冻饺子也不回家,此时此刻的一切就是答案!”陆婉杰紧攥着拳头,泪水淌了一脸。
“你不回家看我们你还有理了是吧?我本来忍着不想跟你翻旧账,你竟然还敢指责我?”
“我堂堂正正地工作养活自己就那么让你丢脸吗?”陆婉杰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以跟他们说我死了!”
“啪”的一声,一只飞过来的玻璃杯碎在了陆婉杰的脚边。
“你说什么!”温巧芳的手指着陆婉杰,“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简直反了你了!你……你气死我算了!”温巧芳又摔了几个抱枕,捂着嘴哭了起来。
呜呜的啜泣声在陆婉杰的脑海里回荡,放大,让她头痛欲裂。
在童年的记忆里,她最怕不是妈妈的责骂,或者巴掌,而是她的哭声。那一声声低沉的呜咽仿佛都在控诉着妈妈为了自己所承受的不幸。眼泪顺着陆婉杰怯懦的眼神流入她小小的身体,水分蒸发后,只剩下了苦涩的盐分,经年累月地腌渍着她的心。尽管她拼命地学习,用力地讨好妈妈,可惜她所有的努力却只换来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生。用温巧芳的话说,她是一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拿得出手的孩子。因此,温巧芳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女儿唯一不落后于别人的特质——性别上。她期盼着陆婉杰能早点嫁人生子,好超越别人家中虽然成就斐然却依然孑然一身的孩子。
夜幕降临,老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关掉电视,躲进了书房。昏暗的客厅只剩下温巧芳的抽泣声和夹杂在其中断断续续的哭诉:
“我年轻的时候哪样不比别人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摊上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你我把工作都辞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至少也是个校长了……”
“人家的孩子又成家又立业,你呢?你那破工作才赚几个钱?我盼着你早点结婚我错了吗?谁来可怜可怜我的苦心?”
……
黑暗犹如千万缕烟雾从四处逼近,顺着陆婉杰的每一个毛孔慢慢渗入体内,身体仿佛坠入湖中的石头,冰冷,刺痛,让她无法呼吸。熟悉的感觉又来了。陆婉杰缓缓蹲下,捡起一片玻璃杯的碎片握在手中。她渐渐用力,直到尖锐的疼痛犹如一把利刃在她混沌的脑海中劈出一片澄明,新鲜的空气才得以涌入肺部。她大口地喘气,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眼泪和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
“叮铃叮铃……”门铃突然响了。
陆婉杰无力理会,瘫坐在地板上。温巧芳止住了哭泣,却只是在黑暗中沉默,不去应门。
“叮铃叮铃……”“汪汪!”
是兜兜的叫声!陆婉杰奋力撑起身体,扑向大门。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抱着兜兜站在门口。
“兜兜!”陆婉杰喜极而泣。
“这是你家的狗是吧?真对不住,下午我的小孙子一个人在家溜出去玩的时候把这条狗捡回来了。我刚才回家才发现,问了他半天,他才说听到过你敲门,但是他害怕被骂就没敢开门。我赶紧问了问邻居,知道你住这,就给你送来了。”老妇人笑眯眯把兜兜递到陆婉杰怀里,“哟,姑娘手怎么流血了?”
“没事,不小心划伤了。太感谢您了!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它了……”陆婉杰将兜兜紧紧搂在怀里。
“下次可看好了啊。”老妇人摆摆手,转身消失在电梯间。
陆婉杰关上门。温巧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脸色依旧铁青,拧着眉头看着陆婉杰的手:“你手怎么了?”
“没事。”陆婉杰抱着兜兜越过母亲,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兜兜似乎又一次嗅出了陆婉杰的悲伤,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陆婉杰把脸埋进兜兜卷卷的毛中,揪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个小东西,不许你再乱跑了。吓死我了!”陆婉杰点着兜兜湿润的鼻头,轻声责怪道。
卧室门突然开了。温巧芳拿着一瓶酒精和棉签沉默地放在了陆婉杰的床头,然后转身走掉了。陆婉杰不动声色,只是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按在伤口处就继续逗弄兜兜。
温巧芳从陆婉杰门口来来回回地路过了两三次,看着原封不动的酒精,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来。
“把手伸出来。”温巧芳在床头坐下,拿起棉签沾了些酒精。
“不用了。”陆婉杰握起受伤的手,把脸转向一边。
“拿出来!”温巧芳命令道。
陆婉杰知道妈妈的执拗,只得放下兜兜,不情愿地把手心伸了出来。酒精刺激着伤口,陆婉杰一张脸拧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躲,砸着你了怎么办!”温巧芳责怪道。
陆婉杰不知该说些什么。妈妈一向如此,先打了她,然后又用责怪她不知道躲一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口子怎么这么深……”温巧芳盯着陆婉杰的伤口,眉头拧成了一个八字,“你傻不傻,下次不要用手捡玻璃碎片。”
“不用手用什么……”陆婉杰嘟囔道。
“用你爸的手!”
陆婉杰沉默了一下,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巧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女儿的笑颜,眉头舒展了许多。
“饿了吧。”温巧芳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却温和了几分。
“嗯。”陆婉杰看了一眼妈妈红肿的眼眶,心里一阵疼痛。
“我给你擀面条去。你休息吧,一会做好了我喂你吃。”
“啊?”陆婉杰一阵脸红,“干嘛喂我啊……”
“你要是左手能吃面条,我就不喂你。”温巧芳用下巴指了指陆婉杰受伤的右手,走出了卧室。
(4)
陆婉杰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离妈妈这么近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温巧芳坐在床头,把面分装到小碗里,吹上两口,再用勺子压碎,舀满,送到陆婉杰嘴边。陆婉杰乖乖地坐在床头,顺从无声地一口一口吞下。即使对妈妈有再多的怨怼,她还是经常想念这一碗从小吃到大的手工面。
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陆婉杰的右手坚持一下还是拿得住筷子的,可是谁也没有说破。
兜兜刚刚吃饱了饭,趴在不远处的地上打盹,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瞄一眼陆婉杰。温巧芳不许兜兜上床,陆婉杰妥协了。
“你小时候就爱吃面。但是那时候你人太小了,一口吸不了太长,我就像这样把面条都给你捣碎,你吃得可香了。”温巧芳紧接着又眉飞色舞地絮叨了好几件女儿小时候的事情,明快的表情让她显得亲切又可爱,与刚刚判若两人。
陆婉杰听着妈妈的叙述,脸上渐渐写满了笑意。她不是不记得自己儿时被宠爱的瞬间,只是那些黑色的回忆太过浓重,让她无法忘记。此刻那些幸福的回忆被妈妈一一列举出来,听得陆婉杰心里涌起阵阵暖意。
温巧芳又送过来一勺面,陆婉杰看着妈妈已经开始长出老年斑的手,鼻子有些发酸。自从离家上大学以后,她偶尔在家的日子和妈妈之间的争吵从来都没断过。没想到吵着吵着,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老了。陆婉杰忽然想握住那双有些干枯的手,手轻轻地抬起后还是放下了,只是柔声地问道:“妈,你们吃了吗?”
“我做饭的时候吃了。你爸又出去找他那帮狐朋狗友去了,不用管他。”温巧芳没有察觉到女儿温柔的思绪,脸上爬满了不屑,“你说都五六十岁的老头了,不研究研究怎么投资理财,天天攀比谁买的音响贵,可笑不可笑?”
陆婉杰又吞了一口面,慢慢地嚼着,却渐渐尝不出滋味了。老陆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音乐。陆婉杰曾经很崇拜爸爸对那些古典音乐家说的头头是道。可是温巧芳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浪费时间和金钱的爱好,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讽刺他。
温巧芳似乎从女儿的沉默中读出了不满,便转移了话题:“你看你这头发,都没个造型,年纪轻轻的就死气沉沉的,难看死了,”温巧芳嫌弃地捏起一撮陆婉杰的发梢,“明天上午跟我去做个头发。”
陆婉杰向来不喜欢被人用化学药水在头发上折腾,所以她很少染发烫发,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被不少女性朋友羡慕过。可是到了温巧芳嘴里,就变成了“死气沉沉”。
“我就修一下吧。”
“再染个颜色,挑个显白点儿的。”
陆婉杰不像白皙的妈妈,她遗传了爸爸黑黄色的皮肤。温巧芳多年来一直对这点耿耿于怀,给陆婉杰买衣服也只有一个要点,就是要显白。
“不用了吧……我的工作天天对着电脑,染个颜色也没人看,算了吧。”陆婉杰努力地在妈妈面前争夺着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不行。明天中午还要带着你见人呢,不把你好好打扮一下人家都不会相信你是我生的。”
陆婉杰顿时便明白了妈妈的意图,也猜到这才是她主动发消息让自己回家的真实目的,所有柔软的心思荡然无存。她犹豫了许久,抬起头说道:“妈,我不想去相亲。”
温巧芳把碗重重地放在一旁,命令道:“不行。这次你必须去。这个男孩我已经见过了,和和气气的,特别适合你这个温吞的性格。你的照片他也看过了,很满意。我觉得这次你俩肯定能成。”
陆婉杰紧紧抿着嘴唇,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
“我的眼光绝对没错,你俩肯定合适。”温巧芳放缓了语气,亲昵地摸了摸女儿的肩膀,“我活了半辈子了这点看人的本领都没有吗?你明天去就是了。”
陆婉杰忍不住气愤地反击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吗你就觉得合适?”
“什么喜不喜欢,结婚过日子,性格合适就行了。我又没让你俩明天就结婚,不是先让你处处看嘛!这要是搁过去,面都没见过就直接送入洞房了,多少人不也一辈子就过来了吗?”温巧芳拍着女儿的手背,尽量让自己的言辞显得语重心长,却还是渐渐藏不住语气间的急躁。
“不是……”陆婉杰一把甩开温巧芳的手,“妈,你能不能不要逼我啊?我真的想不去相亲。”
“我不逼你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过完年你都三十了!三十了啊!”温巧芳使劲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道,“按你那磨磨唧唧的性子,估计等我死了也看不到你结婚。你说我不逼一逼你怎么办?有本事你自己领回来一个也行啊!”
陆婉杰看着温巧芳拧成一团的脸,如坠冰窟。就在几分钟前,她吃着妈妈一勺一勺喂到嘴边的手工面时,曾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也许她真的可以和妈妈打开心结。
“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相亲吗?”陆婉杰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一直没有想好要不要跟妈妈说生病这件事情,可眼下这情况,她似乎别无选择了。
“你说啊!我当然想知道为什么,你老是什么都不跟我聊,你看你王阿姨跟甜甜多好,什么事情都能一起说。你说吧,我听着,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妈妈。”温巧芳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平缓了下来,眉头却依然拧着。
“妈,我不是不想找对象结婚,只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因为,”陆婉杰把手伸到枕头下方,缓缓抽出了一盒药放在妈妈面前,“我生病了……”
“啊?病了?什么病啊?这什么药啊?”温巧芳看看药又看看陆婉杰,顿时着急了起来。她伸直胳膊把药盒放在远处费力地读着上面的大字,“草酸艾司……什么普兰片?这到底是治什么的药?”
“是……抑郁症。”陆婉杰从手机里调出自己诊断证明的照片拿给温巧芳,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的脸色。
“抑郁症?就是那个新闻上老说的词?”温巧芳瞅了几眼手机上的照片,挑着眉毛问道。
“对!妈您知道啊!”陆婉杰有些惊喜,她没料到妈妈竟然听过这个病。
“嗨!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不高兴嘛!这哪是什么病啊?还犯得着吃药?还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又不是精神分裂。”温巧芳又看了一眼诊断书上医院的名字,不屑地笑了出来,“你就是跟你爸一样,想太多了。你多去交交朋友,运动运动,或者生个孩子忙起来,就没那么多空胡思乱想了。”
陆婉杰一早便料到让妈妈彻底理解抑郁症有多难,所以她对妈妈的话并不意外:“妈,抑郁症是一种现代医学体系认定的心理疾病,我知道接受一个新概念对您来说不容易,所以我找了一个科普视频,我们一起看看好不好?”
“你不用给我科普,我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就接受不了新概念了?我自己给我科普过了。不就是经常不高兴,什么都不想干吗?谁还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了?你说说现在的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还专门给心情不好弄个病的名字。按照这个标准,谁去诊断医生都能给你发一个病名。”
“妈,就看五分钟。”陆婉杰努力让自己不要在意妈妈的话,盯着她的眼睛恳求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呢?我看了又能怎样?视频里讲的比得上实际生活中的经验吗?就前年,我以前的同事,当时小学教你数学的李老师,她女儿也天天嚷嚷着抑郁了。让你李老师弄到身边,没吃药没打针,就给她介绍了个对象,现在孩子都生出来了,我看人家也活蹦乱跳的。你要是也赶紧结婚生孩子,不要成天抱着个狗当宝贝,什么病都能好。”温巧芳冲角落的兜兜翻了个白眼,起身收拾碗筷,嘴中继续训斥道,“你少看点这种视频,越看越觉得自己得了了不得的病。明明就是坚强一点就能挺过去的事情,硬是要给自己找个生病的借口。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困难不是都靠自己克服了吗?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孩子?”
陆婉杰无助地握着手机,被温巧芳一字一句地砸进了绝望的漩涡。她准备了那么久,小心翼翼的沟通就这样被妈妈理直气壮地挡了回去。她呆坐在床上,直到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而兜兜不知何时跳上了床,正在舔着她落在手上的泪水。
这一幕正巧被拿着抹布回来的温巧芳见到,她挥舞着抹布抽打兜兜:“哎呀!这狗怎么又上床了!脏死了!快下去!”
兜兜不愿意离开陆婉杰的身边,左跳右跳地躲避着,嘴里发出着急的“嘤嘤”声。
“你不许打他!”陆婉杰把兜兜藏到自己身后,声泪俱下,“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兜兜,我早就自杀一百次了!”
温巧芳被女儿的话吓到了,愣愣地看了她许久:“你说什么?……自杀?”
陆婉杰哭得喘不过气来,脸色通红。
温巧芳忽然一拳捶在陆婉杰的背上,气愤地呵斥道:“你还敢自杀?你想过我吗?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你怎么这么自私!这么不自重!”
陆婉杰并不躲。从小她就习惯了妈妈的拳头。妈妈从不打她的脸,就爱锤她的后背。小时候她身体单薄,妈妈每锤一下她就被往前推一步,每次她都会赶紧再退回来。不然妈妈打不到她时,就会一脚将她踢飞,那可比捶在背上疼多了。
“自重?”陆婉杰笑了出来,泪从眼角落下,“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爱我,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自重?”
“你在说什么?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养了你二十多年难道我不爱你吗?”温巧芳不可思议地瞪着女儿。
“你爱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从我记事起就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吗?爱就是根本不在乎我内心的痛苦就知道逼着我结婚吗?你承认吧,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觉得我没有遗传你的漂亮,聪明,没法让你在外人面前长脸。你也根本就不爱我爸!你讨厌他的爱好,讨厌他的工作,讨厌他的性格,甚至讨厌我身上一切像他的地方。这个家里,你只爱你自己!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个错误!”陆婉杰的胸口因为啜泣而剧烈地起伏。这些话压在她心口许多年了,她从来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可这一刻,她却只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温巧芳久久地看着又哭又笑的女儿,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她哆嗦着嘴唇恨恨地说道:“我就当你是吃错药发了一回疯,你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以不当回事。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不想着回报,就想着指责我没做好的地方,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做的对吗?”
温巧芳抹了抹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婉杰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这些在她内心翻涌了二十多年的惊涛骇浪,原来对于温巧芳来说不过是一圈小小的涟漪。
突然,温巧芳又疾步返回卧室,一把夺走了陆婉杰怀中的兜兜转身就走。
“你干什么!”陆婉杰尖叫着抱住温巧芳的腿,却被她一下蹬回地上。
“你年后就把你那个破工作辞了,给我搬回来住。再这么下去我看你是真的要疯了,不知感恩,胡言乱语。我就不信把你放在身边还管不好你。”温巧芳狠狠地剜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陆婉杰,“要想独立也可以,结了婚你爱去哪去哪!”
“你把兜兜还给我!”陆婉杰顾不上摔疼的伤口,慌忙又追上温巧芳。她可以不在乎妈妈怎么控制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兜兜。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星光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温巧芳“咣当”一声把卧室门关上并迅速反锁,只扔下一句:“你在家住休想还留着这个小畜生!”就走开了。
陆婉杰徒劳地拧着门把手,痛哭着跪在地上:“妈,我错了!你把兜兜还给我!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我去相亲,我明天就去相亲!我错了妈,我求你了,你把兜兜还给我……”
回答她的,却只有兜兜从远处传来的呜咽声……
(5)
夜色已深。
整个房子里安安静静的。陆婉杰的眼泪早已流干。她平静地看着面前满是泪渍的白纸,拿起笔,又放下,再拿起……
寒夜的风透过大开的窗户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翻了桌上的白纸。明天就是除夕了,是辞旧迎新的日子。那就让旧的一切都留在今天吧。
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放下笔,无声地踏上飘窗。
窗外,是一片宁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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