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作者: 地铁五号线 | 来源:发表于2022-12-07 09:55 被阅读0次

            一日,我无所事事的在网络上浏览,一条视频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条云南被拐卖的少女被十一二个人轮流用藤条鞭打,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嚎的视频。我突然就想起了房后的她,回忆中零碎的片段被反复拿出来拉扯,终于凑出来一段较为完整的回忆。

      从我记事时,她便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傻子。每天疯疯癫癫,乱蓬蓬的头发像稻草一样,浑身上下满是污泥,甚至连嘴巴里都是污垢,不论是春夏秋冬,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单薄肮脏的 ,还总是对人吃吃的傻笑。村里的孩子对她是又害怕又好奇,我也不例外。所以对于儿时的我们来说,她是个很好的捉弄对象。

      我们总是会在她不注意时朝她扔泥巴,特别是脸部,有时会吃进嘴里,每当这时,我们便哈哈大笑,乐此不疲地继续扔泥巴;也时常会抢走她的一只鞋子,因为当她没有鞋子的时候,她会腾出一只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并且嘴里含糊不清的咒骂,像一只被抢食的大公鸡,而我们便会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蹦来蹦去不管不顾的大声嘲笑她;会在她吃饭时向她碗里吐口水,会在她用粗俗的话骂我们时,装作委屈的样子向周边的大人寻求安慰让大人打骂她。因为她是傻子,所以没人待见她,没人尊敬她,欺负她好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没人会在意一个傻子的感受。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才觉得当时自己的做法有多恶劣。

      可是后来她嫁人了。

      我们都觉得可笑,谁会娶一个傻子呢?是一个到50多岁还光棍的老汉,他是我们村里面的木匠,人挺好的,就是穷,且相貌长的也不尽人意。满头银发胡乱的站在脸上,黑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不清,五官难看的像堆在一起似的,但是脸却出奇的大,还有地包天,说起话来都漏风。他时常穿着一件破烂的灰围裙随着北风晃动,脚上穿着破旧的拖鞋,在寒风中仿佛述说着他的辛酸。人人都说他想老婆想疯了,连个傻子都敢娶。现在想想,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结婚那天,连婚礼都没办,一是家里穷,二是觉得太丢人。但是老汉却给她在垃圾堆里拾了一件玫红色的大衣,上面扎了朵塑料红花,写着新娘二字。她脏兮兮的脸上,流露出异样的光彩,她似乎知道她嫁人了。

      因为老汉的家就在我们房后面,而房后就有个小门,一打开就可以看到老汉的家,所以我们两家是相对熟稔的,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家是用土和砖头堆的房,只用了一层薄薄的水泥覆盖着,院子里都是杂草,连窗户都是用旧报纸糊的,简陋不堪,可以想象,每当冬天来了,呼呼的冷风往屋里吹时,屋里的人该怎样度过?

      不同于别人结婚的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我反而是整晚可以听到傻子的凄厉惨叫——老汉总是在打人。每当我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时,总是能听来墙后面阵阵的哀嚎,傻子总是口齿不清的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听着揪心,旁边的邻居也起意见,但总是被老汉打哈哈过去,接着又是阵阵哀嚎。之后便没人注意,毕竟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死活?

      很快,傻子便怀孕,给老汉生了一个孩子。

      老汉很高兴,很长时间便没有听到哀嚎。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孩,是黑胖黑胖的小男孩,浑身上下肉墩墩的,眼睛乌黑乌黑,像一个小兽一样,周身上下总是散发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劲。但是因为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长大后不久便学会了偷鸡摸狗干坏事,这天去那家里摸摸,后天去那家里挠挠。当被偷家找上门时,老汉便会将他一脚踹在地上,抽出被磨破的皮带用尽全身力气抽打在他身上。每当这时,傻子便会出面阻止,泪水鼻涕在脸上横飞,模糊成一片,但并不惹人怜爱。因此,老汉就会打得更凶,所以我每次看到他们母子两个,便是身上乌青一片,身上总是长着还没结痂的伤口。毕竟谁会疼惜一个傻子呢?

      可是小黑胖在他十岁时还是走了。

      那是一年冬天。冬天总是有一股种凄凉悲情之感充斥着。似是为了感召寒风簌簌中如歌如诉的枯树叶,和秋雨绵绵中轻舟泛起和着雨滴的阵阵涟漪。世界仿佛在上演苦情剧中的背景板。可是寒风却是实打实的冷,如小刀结霜般刺骨冰寒,即便是热水浇去恐怕也会结上一层霜。寒风在大街上吹的人行色匆匆,掩鼻屏息,纵使是身体的一丝暖气,也不想便宜了这害人的冷空气。

      小黑胖总是穿着单薄的衣裳,感冒是迟早的事。只是因为之前小黑胖的身体素质强,有病便自己捱过去了,也不愿意吃药。可是病慢慢地积累着,那一年冬天又是出奇的冷,病便大摇大摆的走进了人的身体,夺门而入。人们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小黑胖一病不起,但老汉仍就不当回事,觉得吃点药便好了。但傻子却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仿佛知道这是件大事,抱着小黑胖挨家挨户的借钱求药。没人愿意借给她,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傻子的诉求?即使那是一条人命,人们更看重的是她今后会不会还钱。

      我现在仍然记得,她敲我们家门时的样子。凌乱的头发散落在肩颈上,浑身上下脏兮兮、湿淋淋的。穿着单薄的棉衣棉裤,但只有手里抱的小黑胖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的。她的眼睛腥红而肿,看样子是哭过,鼻子也被冻得红的滴血,声音带哭腔并且颤抖着说:“求求你了,救救他吧,救救他,求求你了。”她就差给我们磕头了。好像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了,她不是傻子,而是一位母亲,因为在这一刻,她是真正清醒着的。

      小黑胖,最后还是死了。老汉一家没有钱火化,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埋在后山了。此后,傻子便更加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了。神情恍惚,不停的念叨着:“我的栓子,我的栓子……”

      小黑胖死了,一年后,傻子开始养猫了。

      我见过她的猫。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它是一只纯黑色的猫。刚过正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皮毛上,从那熠熠发光的软毛之中,仿佛会燃起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有着堪称猫族大王般的伟岸体格,出于赞赏之念与好奇之心,我竟然忘却一切,呆呆地站在它的前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刮了一阵深秋时节的微风,轻轻掠过,伸展到杉树篱笆上头的梧桐枝桠,两三片梧桐叶飘然落在枯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那景象,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原比人类特别珍爱的琥珀还有晶莹剔透的多,它一动也不动,从那双眸深处射出锐利的目光,凝聚到我的额头上。恍惚间,我竟想起了小黑胖。他与小黑胖的眼睛十分相似。我本以为傻子已经忘却了小黑胖,毕竟我以为傻子都是疯疯傻傻不记事的。但是见了那只猫,我才知道她是把猫当做小黑胖了。

      她对这只猫出奇的疼爱。从它乌黑亮丽的毛发就可以看出,即使傻子家里贫寒,但也愿意给黑猫吃好的,住好的。黑猫也在她的疼爱下快活地长大。但是它变得嚣张跋扈,逐渐成为一种猫里的猫王。连我们家这只猫,都要对它附首称臣。这只黑猫经常带领着猫群,抢夺小孩子的玩具,并且总是抓伤小孩子,所以小孩子们便也绕着这只黑猫走。可是黑猫好像理解错了,它开始找死般的挑战狗。它在与一只狗对决的过程中,被咬死了。我溜过去看的时候,只见得血肉模糊,黑猫躺在血泊中,身体和毛发被撕裂开来,露出鲜血淋淋的肉来。当傻子赶来的时候,已经于事无补了。

      那天傻子哭的特别大声。她跪倒在黑猫的身旁,将鲜血抹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捧起猫的尸骨,嚎啕大哭,响天动地,仿佛将这天地间也震了三震。看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我也不免得心痛。路过的人只当是看热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大声。老汉赶来也只觉得丢人,将傻子踹到一边,威吓着让傻子闭嘴,便拖着傻子往回家赶。我注意到傻子最后眼神涣散,眼皮耷拉着,眸子黯淡无光。

      傻子跳楼了。

      这是我从爸爸妈妈口中得知的。那时正赶上拆迁,老汉家里分到一笔钱,高兴的花枝乱颤。老汉领着傻子看分到的房的时候,傻子,好像被人抽去了灵魂似的,身体不由控制的向楼顶奔去,一跃而下。那是一年冬天,洁白的雪地上“通”的一声落下了一个早已没有心的人,鲜红的鲜血直流像在雪地上开起了一朵又一朵玫瑰。没有人会在意傻子的死活,老汉没有因为傻子的死去而悲痛万分,反而沉浸在分到好房子的快乐之中。也没有人去过问傻子为什么而死,她的死无足轻重,只是有人提起来,觉得晦气罢了。

      现在想起傻子,心里便不由得一阵绞痛。但是我心里明白,她才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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