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宝
第二章 《山里娃 2 》
希望
山谷的风，从山脚吹到山顶，从春天吹到冬天，吹绿了满是黄土的大山，又吹起黄土掩盖绿色，四季交替，岁月流逝，世界在一天天变化，江湖在风里一天天长大。
不知道那是哪一年，自从村里有了自己的水电站，站长家就开始有了电视机，都是二手，先是黑白的，然后是彩色，不过不是平板，屏幕很小，很厚的一块玻璃，玻璃后面有一大坨瘤子一样的东西，时常出毛病，但是站长家的门槛还是被村里的人踏破。
没有信号台，只有一种叫“天线”的东西，只能接收一个频道，尽管毛病百出，人们也愿意等。要是遇到储水坝里没水发不了电，人们就等上一两个小时，再等水满的时间，男女就拉闲，“你家的牛今年又添了仔”，“你家今年种了几亩洋芋”，“他家哪块地里的庄稼势头好”等等。
有的人因为白日里的劳作，累了捱不住就厥在角落，靠着土墙就拉起鼾声。等水蓄得差不多，又精神振奋的盯着屏幕。
播的除了新闻联播，就是《至尊红颜》，人们完全忘却白日里的劳作之苦，一到晚上都争抢着去看武媚娘如何漂亮，李君羡武功如何了得，这对于整日面对黄土的人们来说实在太新鲜了，还有些不安分的半烟老者，指着电视里的武媚娘说：“如果这辈子能取这样的婆娘，直接睡着都要笑醒”。旁边的媳妇就会在黑暗中致命的拧他一下，一声猪式的嚎叫引得一阵哄笑。
时间就在这平凡而又普通的村庄缓缓流过，在这简单的笑声中重复，江湖也在迷糊之间读完小学三年级。
村里再无多少人能够读四年级，能上学的，上了三年级也就回家陪庄稼了，所以村里这所农式的学校也没有开设四年级，这意味这江湖也要重回牛棚。
但江成海这次没这么干。
江湖一如即往的把牛赶上山坡，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片雪白的云，太阳远远的望着大地，清澈的河水从石岩上滑下，山坡上，绿草中夹杂各种野花，蝴蝶和蜜蜂不时地飞来招惹，牛儿悠闲的甩动尾巴，江湖用一个烂草帽遮住脸，四仰八叉躺在松树下躲太阳，这是正午时分。
江成海赶集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花布缝的袋子，里面装着几个煮熟的洋芋，他给儿子送吃的来，站在山头大喊：“江儿，吃晌午了”。
闻声，江湖扯开草帽。“我在这里”，江湖有气无力的应道，他早已饿得无力了。
江成海不一会儿就来到儿子放牛处，把手里的洋芋递给儿子，就转身把牛赶在一起，爷俩席地坐下。
江湖啃着他爹给他的洋芋，江成海习惯性的掏出一只纸烟，不过这支纸烟不再是两头点火的春城牌，是有过滤嘴的山河秀，七毛一包，赶集刚买的，拉起衣服挡风，嘴衔着烟，粗糙的手一连划了几根火柴，才把这只昂贵的香烟电着。
享受的吸了一口，浓烟从嘴里，鼻孔里一同往外冒，随后跟儿子说：
“村里的小学，人家不教四年级，你读不成书了”。
江湖顿了一下，继续啃着洋芋没作答。
“你还想不想继续读书？”江成海问。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问儿子，以往不高兴的时候总爱对江湖说的一句话是“你读不起就给我滚回来放牛，别混去光阴”。
“你让我读我就读，你不让我读我就不读。”江湖顿了顿回答父亲。
江成海抽完一支烟，又掏出第二支，点燃，同样深吸一口，用深邃的眼睛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牛，然后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
儿子十一岁，身上一年四季都是那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衣，鞋子糊了一层厚厚的泥，鞋尖已经破了个洞，大脚趾母正探出头来晒太阳。头发也乱成一团，灰头土脸，脸上正冒着一层油腻的汗，鬓角有汗水流过的痕迹，汗是浑浊的，裹挟着灰层一起流下，汗水干了就在脸上留下一条条污浊的痕迹，即使脸上像刚打过仗的战场，但眼睛却无比清澈明亮，样貌也到十分俊。
江湖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偶尔也调皮，但很勤快，早上从不睡懒觉，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会做，饭做得尤其好。
“晚上回去我给你理一下头发，你明天跟着秦永兵去车路完小报名”，江成海沉默后对江湖说。
秦永兵是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爷爷在部队当过兵，退伍回来在镇上工作。车路完小是整个车路村的学校，虽然江湖家这个村也隶属车路村，但却很远，夏家村和车路村遥遥相对，直看过去就在对面，可要真走起来，得一个多小时，要翻三山过两河才到。
“嗯……”江湖把声音拖得很长，他是懂事的，他知道他去上学，牛就没人放，家里又要多养一个闲人，同时他也想去读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去。
江成海歇了歇脚，指着一块山坡，让江湖吃完后把牛赶在那个地方去。说罢，就背着手朝自家洋芋地走去……
西面的山，硬把太阳一点一点往自己背后扯，直到人们完全看不见。
晚饭时，母亲王秀芬对江湖说：“吃完饭不要到处乱跑，你爸给你剪头发。”
她怕江湖吃完饭又跑去水电站站长家看电视，于是提前告知江湖。
江成海给江湖剪了一个齐头，看上去好像锅盖又好像不像，用家里白绿色的洋瓷碗放在头上，把露出碗来的部分齐齐的剪掉。他不是专业的理发师，去理发店理完两块钱哩，贵得很，所以江湖的头发都是父亲剪的。
这晚，谁都没有去看电视，江成海点燃煤油灯，泡了一杯茶，一家人围坐在地皮上的火塘边。
“你明早上，起早些，去村里叫秦永兵，然后去一起去报名”江成海对江湖说。
“嗯……”
“去报了名好好的读，万一以后用得着，就算用不着，算个帐什么的也方便，至少不被别人嬉弱”江成海继续说。
“嗯……”江湖低着头，好像明白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江湖把那糊满泥的破鞋脱下来，王秀芬找来针线，从一块旧布里找出一块新布，这是她好几年前裁衣服身下的布料，现在拿出来堵住儿子张着嘴巴的鞋子。
“像我这样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被人哄骗了都不知道，队里要做个什么也说不上话，脑子不灵光，做什么人家会嫌弃的”江成海继续说，他像是喝醉了，又像没醉。
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面容十分显老，甚至岁月早已在他额头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再加上灰涂涂的破烂衣裳，在暗淡的煤油等下，就像风火摇曳中的残烛，平常也是言寡少笑，今晚却有说不完的话。
他点燃一支烟，继续向自己十一岁的儿子吐露自己的想法和过去，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积压了几十年。
早些年，大山包还在公社手里，吃饭要靠挣公分，江成海有江湖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去挣公分，他没上过学，一天都没去过，好像就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他一辈子的宿命。
江湖的爷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伯江成洋，江成海是老二，小叔江成雨。
江成洋算半个知识分子，上完初中，因为江成洋上了学，家里就再供不起第二个，江成海就只得早早的跟着去挣公分。小叔江成雨也是个文盲，在土改完成后，因受不了劳动的折磨就偷跑出了大山，流浪到外地，睡过桥洞，后面因偷吃人家猪食被发现，好心人家还收留了他，十几年后才带着老婆孩子回来。
江成海是个苦命人，从出生就是，他是农民的儿子，吃不饱，穿不暖已经是一件叫人难受的事，还不能有新的希望，这才是他一生的悲哀。
吃公分的年代，谁都想偷懒，所以江成海在那个年代受了不少苦，百十斤重的担子压得他稚嫩的骨头咔咔作响，在那时候就留下了一身的病痛。
江成海熬到他十八岁的时候，父亲给他娶了另外一座大山沟里的姑娘，也就是江湖的母亲王秀芬，结婚的时候家里给不起新房，就把主屋侧旁的猪圈腾出来，临时挑了猪粪，用几张发黄的旧报纸裱一下，扫去蜘蛛网，就成了他的新房，新婚的当天，江成海和王秀芬把门关起来哭了一整天。
江成洋不一样，由于读了几年书，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娶了村里大户人家的姑娘，姑娘心灵手巧，也长得水灵，所以女方家要求很高，要新的大房子，还有陪嫁品，比如缝纫机之类，这一结婚就把家里的老底都翻了出来，只差没拆掉那座被烟熏得黑漆漆的茅草房，这也是江成海结婚时为什么这样落魄的直接原因。
江成海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肚子里也没甚墨水，为人又厚实，所以他也不同父亲争辩，他知道他抱怨也没用，他没一点能比得上他大哥江成洋的，他没大哥有才学，也没大哥会说话，更没大哥会笼络人。从那时起，江成海就少言寡语。
今天晚上和儿子江湖说了一晚上，直到灯罐里的煤油烧完他才停下，这可能是他多年来吐得最畅快的一次。无论以后农活会有多忙，这次他是真心想要儿子江湖去上学，他不想儿子江湖也像他一样。
山里的夜晚变的死寂，几声狗吠震彻山谷，对面的人家纸窗里已经没有了暗黄的光亮，他们早早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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