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2016.7

我在漆黑的后台里看她补妆，看她把脸上的粉底打得薄薄的，把腮红顺着两颊匀开，把嘴唇勾出透明的粉色。看她穿上袖筒宽大的演出服，看她招了招手，从容地走上了幕布对面的舞台。

她的气味徘徊着，而她的脚步降落在气味的缝隙里。我闭上眼睛，灵巧的姿态摇曳在意识中，她唇间的蠕动零碎，衣衫凌起的下摆凌翅，混乱的现场表演变成了她的气味，她的低语，她孤单的独舞。灯光能从她的双眼成波地透过颗粒的浮游，嗓音振动着沿着运动的灰霾延伸。她演出的开场绚烂，我隔着幕布贪婪地吸入她的气体，仿佛对待一朵盛开的雏樱。她的碎步十分严谨，在光影之间跃起落下，轻盈得几乎是在表演一支芭蕾小品。

千崎绿。

我再次将这个名字连带她的气味握于掌心，低声呼唤。

1

“安静的偶像”，是关于绿的海报里永不改观的标题。在忙于积攒大学学费的暑假，我在打工店门口看到如此宣传。内容是绿孤寂的背影、连在宣传单上虚线裁出的优惠券，短裙一角的玻璃杯装牛奶，一个渲染成了浅绿的名字、过耳的短发和舞台上混杂的聚光灯。

少女的气息悄悄地在我耳际温热起来。

“千崎绿”，我由此记住了这个名字。在拿到工资结算的牛皮信封、结束同学聚会的那个下午，我挤进了那个观看偶像演出附赠鸡尾酒的酒吧。酒吧台场不贵，但艺人出场向来也是需要吝啬的选择。这个六人的偶像小团体看起来也确实不寒酸，粉丝拥挤地塞进入口，鸡尾酒还没有轮到自己就已经宣告售完，不过我也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本次的光顾只是为了那位一见倾心的“安静”偶像。

偶像们有短暂的场前休整，我因此给店员了一笔不菲的小费，然而在经过光亮舞台进入昏暗包厢之后竟然什么都看不清。听到偶像们拘谨地问好以及男性醉酒后黏黏糊糊的胡话，我不禁极度尴尬。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感受到了千崎绿的味道——放在冰箱里层的冰牛奶香味，毕业时候关系很好的同桌送的牛奶糖香味。总而言之大概就是“奶香味”吧，其实我彼时真的没有解开这个谜团，为何没有看见她，却能如此清晰地接触了她的存在。她悄悄地接近我，那奇殊的气味绵延地缠绕过来,之后大概就是在她转身的一刹，几乎是将我怀中的气味拽出一般。黑暗逐渐褪色，在我焦灼的困扰里，她再次从容地弯下身体，而抬起头时又是我熟悉并且渴望的气味：“这里是千崎绿，请多指教。”

我几乎是怕她在这一瞬逃走般地屏住呼吸，挪动脚步缩小距离，之后在愈加迫近的香味里深深地低头，请多指教，千崎小姐，请多指教。

“您是店员吗？”她问道，稍稍倾斜了额上的刘海，“工作辛苦了。”

我慌忙地解释，模糊地坦白着自己的私心，其实本就是难以说清楚的情愫，在绿面前难免更显慌张，更何况绿的香气搅乱着理智和思绪，我几乎不敢更加正视她，又更加不敢移开关于她的视野。她安静地昂起头望着我，我的心绪随着疾速的脉搏搅成了一团乱麻。

“那么，我就要去演出了。”绿轻轻地提醒道，再次鞠躬：“之后，一起去吃夜宵吧。”

2

这大概就是我莽撞意外但又不失美丽的、与绿相识的那个夜晚。我心跳频繁，啤酒的度数都难以承受，模糊地向她坦白了我的无理。绿做出了什么反应我都忘得干干净净，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向我解释了她的气味，她正襟危坐，含着偶像独有的可爱笑颜，说那是她每次演出前都会含在嘴里的、牛奶糖的香气。我离开吧台的前一秒再次细细端详她，记住她简明利落、清丽干净的五官和带着深沉气味的笑。

千崎绿。在酒吧扎眼的灯光里，她沉郁的奶香迷人。我看清楚了这位偶像的真实面目，是那位年幼的芭蕾舞童星。她在巧妙的化妆技巧下掩盖了太多，然而我却不会再认错了——一如我多年前在报纸上看到年幼的她，泛滥而出的奶香味。

“明天还有演出哦，方便的话，也一起吃饭吧。”

千崎绿，夜风从遥远的方向吹来，我将这个偶像的名字嗅到脑细胞里，溶于那快乐、幸福的腺体。

一切都是奇迹般的邂逅，一切都是小小的恩惠。

次日我躲入后台的幕布之后，偷窥绿的演出。绿的粉丝不多也不少，足够撑起场面，也不至于喧宾夺主，但是其他少女的粉丝举动小打小闹，暴力WOTA艺的热度也会不经意地从台下直接燃上舞台。绿在这个时候总只是逐渐退后，令团体的主角在前方焦躁地平息局面，而她依旧跟着音乐唱着俗气的歌词，挥舞着演出服宽大的袖筒，跟随节拍轻盈一跃。

蛮横的冲撞、混乱的气息，都只存在于距离她很远的地方。我静静地守护她起伏的呼吸，监视从此以下所有恶意和怪异的叵测，我在心中祈愿她站的位置再向后一些，再向后一些——退后直至我的身旁，令前方的地狱沉默所有炙热的眼光。她的假声翻过了最高点，摔裂在话筒里变成了嘶哑，她嘶哑着露出一贯的微笑，并且在分明的光影里转眸凝视我。我抓紧了幕布的一角，灯光几乎搅乱了思维，然而气味仍然熟络地呼啸而过万千异味的纠葛，扑面而来。

舞台下面依旧不失暴躁，但明显她个人的追随者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她挥霍起她的可爱和灵巧时，不允许别人随随便便地侵扰，一如她周转在我怀里的气味。我很不甘地交换拥有的空气，将全新的、更多的她收入感官之中。

她起舞，之后歌唱。逐渐我的狂热平息，一边自欺欺人地通过呼吸妄图占据她的气味，一边用偷窥的双眼去捕捉她在众多少女中的身影。其实我真的不需要那么麻烦——即便是她悄悄地接近我，她那奇殊的气味也会更加绵延地缠绕过来，摸摸我紧张的胸口，轻抚我汗湿的前额。

我找到她气味里的手指，找到她发梢之间染后未褪的亚麻色，凝视她凝视的眼睛。她的嘴唇颤了颤，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只知道她拉着我的手让我离开。厚重层叠的气味，最终很随便地赋予我一人。我和她跋涉过漆黑的后场，在虚幻的空气里握紧手指，跑向酒吧外清澈的蓝色空气里。

我相爱了，我与绿、我与绿的香气相爱了。

3

“绿酱知道自己真的有那种香味吗？”我说。

牛皮信封的厚度在不知不觉中缩减了，付诸于找借口而随口埋单的鸡尾酒，花费于绿辛苦演出后的犒劳。抽走最后几张钞票的是绿的演出——芭蕾舞演出，全国巡演的起点。每当绿的视线随着足尖的旋转落入我的双眼时，坐在最前座的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她的馥郁存在于她的每一个手位，在她的面前周转一圈又登上最高点，在平静的剧场中熠熠生辉。 是李斯特的《爱之梦》。正如我现在所尽情呼吸的、梦幻般的奶香味。我抱住手中的盒装牛奶，肆意地拥抱她的香气，跳动的光影落在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呼吸，根据她的每一个的微妙舞步辗转着我的倾慕，白色的纱裙轻柔地摇动，就成了手中清淡的液体，柔滑了我的触感，温柔了我的嗅觉。

那是个奶香如此深沉、连便利店都不肯在奶制品冰柜里留下一盏灯的夜晚。我握住了这位偶像的手指，我们穿过没有人的街道、划过运输的面包车，她抓住我的指隙不放，我则躲藏在她的香气里，隔绝了一切芜杂的纷扰。

我们携手闯入她的居所，碰倒了她收集的满地的牛奶瓶——推倒了她用奶糖锡纸砌成的城堡，我这才发现她的居所如此安静，在有我之前是如此的安静,毕竟绿从头到尾的温柔，除我之外再无人能理解。

“你是第一个闻到这种味道的人。”绿在我耳边低语，“第一个能闻到这种味道的的人。”

在如此无际的温和与令人沉溺的轻柔中，我望着她安静的侧颜，沉入了梦境。

4

次日醒来的我身边已经是整理过后，富有调理的安静。绿已经整理好行装离开，给我留下了早饭和字条。我的小偶像会离开三个月，我喝着西式早餐必备的玻璃杯装牛奶，吸收着绿残留的气息，无不兴奋地在脑中回忆昨夜复杂而又单纯的种种。

绿的房间如今看来十分狭窄，她说过自己是一人在外求学，生活费之外难有剩余，所以需要做偶像来打工。

想到如此，我将洗净的玻璃杯，倒扣在绿留下的字条上，再抽出钱包里最大额的钞票压在一旁。绿回来的时候，至少可以出去买一杯冰牛奶。

我如此美好地，憧憬着。

结局到来得极度仓促，那是绿离开的一个多月，我在不经意间看到晨报的一则哗众取宠的花边新闻——

“芭蕾舞公主的背后？”

那抹熟悉的背影无疑是绿。扑面而来的香气，我不禁恼怒地掀开版面，直击内容。随着竖排的字符自双眼中滚落，我感到了什么东西在剥离。

——千崎绿。

我轻轻地把这几个油墨的黑体字揉到了手中，最后将这则报道慢慢地撕碎。

“在出演芭蕾舞剧的时候，昔日端庄的芭蕾公主向下做出少女偶像才会有的暴力动作，随着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之后，全场观众就只能听见脊椎断裂的声音。”

我碰翻了手边的牛奶，液体顷刻沿着我的小臂流向桌面的边沿，我拿出纸巾擦拭，奇怪的触感让我在悲伤之中仍然感到恶心。其实牛奶很容易变质的吧，我满怀歉意地想，之后在这熟悉的香气里狠狠地抖了一下：这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属于绿的结局。

那个晚上，她安静地回答道：“我从来就没有闻到过。”

此时我却还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如此痛不欲生的、断裂的香气。

5

眼前穿着格子衬衣的主妇脚步轻盈，白色的冰箱一开一合，灰色的半圆棉拖鞋垂着半圆猫耳朵，脚步踏在其中，席卷了我记忆里的熟悉。我的嘴角被她的温柔牵引了起来，她同样静静地微笑，我扣住她的手指，将准备给我的冰牛奶环在手心。她的芳香扑鼻藏到了氧气里，输入我的肺腑，我抬头凝视她厚积的柔软，心神交换她周遭游动的分子。

“好久不见啊。”她小声地说，难掩笑意，氤氲的香气更为馥郁。

“好久不见。”我尝试饮下手中的香气，然而最终，我偷偷地环顾了她宽敞的居所、背后的轮椅、指尖的钻戒。

眼中的泪水随着玻璃杯的触感，一同砸裂在了地上，挥霍出了我难以承受的、属于绿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