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七、八岁的样子,是个孤儿,一直是村里的远房奶奶照顾。是春天不到的时候吧,日本人过来了。
她说:“日本兵骑着东洋大马,从麦田里跑,追国军的人。”村里的人都跑了,那远房奶奶给她烙几个饼缝在布包里,挂在她脖子上,叫她跑:“娃,往南跑。”直到很久很久很久,奶奶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她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只记得那里冬天很冷。现在想来,或者是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吧。她就跑,一直往南跑。日本飞机飞来的时候,她就撅着屁股,脑袋触在地上。她说:“别人教她,说眼睛要埋在地上,不然,日本飞机看得到。”
她喝冷水,偷地里的庄稼吃,晚上摸到人家的厨房偷东西吃,她一直往南。从严寒的雪粒天一直跑到夏天,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天。从平原一直跑到山区,一个小女孩像魂一样在漫漫的山里打转转。“我好累,我啥也不怕。”她说。
在酷暑将至的时候,她跑到了一条大河边。“好大的河,我过不去,我就沿着边上走”。她不知道,这是长江。她也许走了半个国,几千里。也许,冥冥之中召唤。
她终于倒下了。“我做梦呀,有好多花,好多树。”多年以后,她常给我讲。她昏迷在一家菜田里面,因为菜田里面有黄瓜,她是吃着黄瓜睡着的,整整半个月。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温暖的床上。“我妈妈说,她给我洗呀,洗了10多道,身上还有臭味。身上头上全部是虱子。”奶奶说这的时候,显得不好意思。
她遇到了好人家,这家男的是医生,女的持家,没有子女。奶奶成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如同所有中国家庭一样,这家招了婿,收走了房产和地,又分了地。奶奶送终了老人,自己也有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在短缺的年代,不幸伴随着每一个国人,奶奶用坚韧的肩膀,艰难的维系着这个大的家庭。她的子女分布在五个省,她自己从不走出那个给了她家的地方,谁劝也不行。
那年,她85岁。她给我说:“乖孙,我闻到了土的香味。”
她30岁守寡,半个世纪从没有一天不做事,每个子孙都经过她的手来操持。所有的子孙说到家,都只一个地方,奶奶那里才是。
山野的小白菜是最有味道的,这个菜也是我们一直吃不掉的。奶奶做这个菜,是先从白菜后梗上把菜筋抽掉。“把白菜筋抽掉,白菜才好吃。炒白菜,只兑盐、蒜碎、植物油,别的啥也别兑。这样才能吃出白菜的自身香味。”奶奶常常耐心教我们这道菜。
“我做梦了,乖孙,梦到一个小白马把我接走了。”奶奶给我说。我说,奶奶你是神仙呀,小白马是唐僧的徒弟呢。她从不生病,有点小感冒也是自己在山上挖点草药煮煮水喝。在奶奶说她闻到土香那一年,我家把她的陈年棺木刷了红漆,卦了她百年的阴宅,栽上了她喜欢的花草树木。“我很喜欢,那个万年青记住要浇水。”奶奶给我说。
那一天清晨,睡熟的婴儿脸上带着梦呓微笑的时候。
一只白色的马,踏着朝露,轻轻的掠过我家的窗台。一个坚韧而善良的灵魂飞向了她万世静养的神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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