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婆坐在桥边,无尽的长发一层一层地盘在头上,许多白发穿插其中,像黑夜中点缀着的星星。她翘着脚,掰着手指算,手指头不够用,又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算。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旁边的小鬼:“我可真是笨,那个糟老头子多大了?”
“糟老头子?”小鬼手里握着个空碗,愣住了。
孟婆板起脸,模仿起那人的样子说:“就是那个黑脸阎王。”
“哦,阎王大人,大概五千岁了吧。”
“我比她小45岁,那我就是4955岁,跟他比我还是个俏姑娘呢!”孟婆边说边在河水边照了照,又随手折了株桃花插在头上说:“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又年轻了几岁。”
孟婆一笑,眼角呈辐射状,发散出一堆褶子。
小鬼不敢得罪孟婆,笑呵呵地顺着孟婆的话说:“孟小姐年轻貌美正当年,是咱们冥界一枝花。”
孟婆掩嘴一笑,手指在河里轻轻一划,用小指冲小鬼甩了一滴忘川水。
这一滴,便是一年的功德。
远处牛头和马面拖着一个破衣烂衫乞丐远远走过来。人还没看清,肉皮腐烂的味道便闻到了。
小鬼屁颠屁颠的跑到那人面前,抬起那人的下巴,将眼珠展示给孟婆看。
“呸,好吃懒做,下辈子还想当皇帝,做梦去吧!”这是孟婆的本领,看一眼那人的眼睛,便知这人死前对于来世的愿望。
小鬼手里的空碗凭空多出来半碗汤,不待孟婆发话,便将这碗水给乞丐灌了下去。
牛头和马面拖着乞丐继续往前走,行至桥边,牛头和马面停下来,只剩乞丐一人慢慢地走上奈何桥。
行至桥中央,河水深处发出婴儿凄厉的哭声,那是乞丐生前捡回来的婴儿。
“放心去吧,你和这婴儿有缘,你二人来世还会再见的。”孟婆倚在桥头,摆弄着自己的长指甲。
乞丐兀自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奈何桥的尽头是无尽的黑,他走进黑暗中,化作一团白烟,不见了。
“孟婆辛苦。”小鬼拿起挂在身上的蒲扇,忙上前给孟婆扇风。
孟婆用手轻轻抚了下盘着的长发问小鬼:“头发没乱吧?”
还不待小鬼回答,远处牛头和马面又拖着一女子走来。
小鬼放下蒲扇迎了上去,照旧托起那人的下巴,将眼珠展示给孟婆看。
下巴还没抬起来,小鬼先吓了一跳,他回头对孟婆说:“这人没有眼珠,怎么办?”
“真是麻烦。”孟婆懒洋洋地走到女子跟前,捏着她的下巴,将整张脸抬起来看。
女子确实没有眼珠,整张脸满是鞭痕,中间两个深渊似的黑窟窿,模样比小鬼还吓人。
孟婆用长指甲在女子的胸口一比划,心脏瞬间暴露在外。她像摘桃似的,轻轻一摘,便将整颗心脏捧在手心里。孟婆小心地托着,将心脏凑到耳边,心脏还在滴血,一滴一滴的,都滴到了孟婆的脚面上。
“你的心愿我知道了。”孟婆将手向女子面前一送,那心脏长了腿似的,自己又跑了回去。
孟婆向身旁的小鬼伸手,小鬼赶忙递上空碗。碗到孟婆手中,又凭空冒出半碗汤。孟婆托着那碗汤,走到河边,用指甲沾了一滴忘川水滴到汤里,然后捏住女子的嘴,将汤全都灌了下去。
喝完孟婆汤,女子独自走到桥中间,河水深处传来男子呜咽的哭声。女子停住了,头左右地扭,用那两个黑窟窿寻找哭声的源头。
“来世你对他只有恨意,不要回头,走吧,走吧。”孟婆边说边冲女子挥了挥手。
挥着的手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女子推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奈何桥边终于清静了,小鬼蹲到地上抓一把黄土放到孟婆的鞋面上,又轻轻一吹,鞋面干净如新。
“婆婆,你往汤里加里什么?”小鬼继续给孟婆扇风。
“恨根。那女子前世被人挖去了双眼,割花了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才被抛入河中。她对生前所恋的男子只有恨意,她发誓一定要砍掉他的脑袋。”
“那你就如了她的愿?”孟婆总是愿意帮助这样的痴情女子,小鬼不解。
孟婆解释道:“她二人,一场误会罢了,都是那男子的未来妻子从中作梗。”
“这鞋面穿腻了。”孟婆的右脚轻轻向前一踢,一双白色的绣花鞋瞬间变成蜀锦云纹的粉色绣花鞋,“这鞋面怎么样?”
“好看,年轻,和您的年纪正相配。”小鬼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2
贞隆十三年,当朝皇帝喜得一女,取名锦儿,为庆祝喜事,特改年号——贞锦。
贞锦十五年,公主锦儿快要满十六岁了,她打算捉十六只蝴蝶庆祝生辰。
蝴蝶不好捉,公主在庭院拿着根自制捕虫网,上蹿下跳,才捉满十五只。这十五只蝴蝶统统放到一个网兜里,每往里仍一只,公主都要提起网兜抖一抖。十几只蝴蝶被公主抖得没了力气,个个都攀在网上不动了。越是不动,公主越是抖。有几只蝴蝶还险些死掉,公主冲着网兜使劲吹气,蝴蝶这才震了两下翅膀。
“真没劲,不抓了。”公主将网兜扔到花丛中,“捉不够十六只,捉那十五只又有什么用。”
“公主,那有一只。”几个宫女兴奋地叫起来。
公主顺着宫女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蓝色的蝴蝶正落在院外的树枝上,她来了兴致,忙穿过院门,去追那蝴蝶。
蝴蝶一直向前飞,飞过一扇扇宫门,飞到大明宫殿外,最后落到了皇帝的龙椅上。
皇帝刚想将蝴蝶挥走,却见公主直奔自己跑来了。
“别动。”公主说。
大明宫殿外站着五排羽林军,正待皇帝面试,选拔羽林大将军。皇帝和殿外所有的人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动作惊扰了公主要抓的蝴蝶。
长公主脚踩石阶,爬上皇帝的龙椅,右手向前一握,却扑了个空。
蝴蝶又继续往前飞,穿过两排羽林军,稳稳地落到中间一人的肩上。
公主爬下龙椅,向羽林军走去。两排羽林军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昂着头问那人。
只见这人穿一身蓝色衣服,上面绣着一束束竹叶花纹,修长的身形,高出人群许多,在一群羽林军中格外扎眼。
“回公主,赵元青。”说着他将蝴蝶从肩头拈下来,蝴蝶并不躲,牢牢地停在他的食指上。
他将手伸向公主,手指修长,五个手指骨节分明。
“蝴蝶为什么听你的话?妖法。”公主接过蝴蝶,却皱着眉说:“砍了你的脑袋。”
众人听到这句话,吓得更不敢抬头了。皇帝有十三个皇子,却独独只有这一个女儿,为了公主,甚至还改了年号。皇帝、皇子对这位公主十分宠爱,天下百姓皆知,皇宫里有位活在掌心里的公主。
“公主,我并……”赵元青忙解释,但公主并不听,大步回到皇帝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众人也不知皇帝会不会听从公主的话杀了赵元青,但如果皇家羽林军竟然死于一只蝴蝶,也真是荒唐至极。
第二天一早,公主还未起床,宫女来报,皇帝派人送来番邦使节进贡的礼物。
公主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完毕,弄好簪发,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走出卧房,在门外候着的竟然是赵元青,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小侍卫。赵元青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多了个帮手。
公主夺过赵元青手里的锦盒说:“别动,先候着。”
回到卧房,打开锦盒,里面是水晶头的金簪子。公主将簪子摔到地上,又用双脚使劲踩、跺,眼见着簪子歪了,又将它放回锦盒里。
走出卧房,这个赵元青倒也老实,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乖乖的站那候着。
公主使劲将锦盒摔到赵元青的身上说:“这是什么东西?番邦使节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送来坏的簪子。一定是你,半路将簪子弄坏了。”长公主又唤左右两边的宫女说:“去,禀告父皇,这个人弄坏使节送来的礼物,可以砍了。”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小侍卫扑通跪到地上,“咚咚”的在地上磕起头来。
头磕得着实响亮,惊得公主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小侍卫带着哭腔说:“公主,皇上刚收到礼物就派我二人将锦盒送了过来,我们连里面装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弄坏公主的东西呢?”
“行了行了,别磕了,磕的我头晕,你起来说话。”公主撇了撇嘴,心想,奴才随主子,这个赵元青一定也是个怂包。
“你当真一路跟着赵侍卫,全程没离开过?”公主睁大眼睛,使劲瞪着小侍卫。
小侍卫明白公主的意思,是要他撒谎,但公主一开口就要砍掉大将军的脑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确实……,全程都跟着赵大人。”小侍卫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公主。
“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长公主随手拿了个茶碗朝二人挥了过去。
赵青元身子向左一偏,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向前,轻巧地握住了茶碗。只是茶碗里的热水溅了他一身,手上尤其严重,赵元青不禁轻轻地“嘶”了一声。他将茶碗递给旁边的侍女,拽起一旁的小侍卫,快步出去了。
门刚一上,便听得公主又将茶碗打到门上,嘴里嚷嚷着:“你去跟母后说,我头疼,不去请安了。”
赵青云走出公主府,颇为无奈地对小侍卫说:“公主向来如此吗?”
一旁的小侍卫名叫施桥,原是一位守门侍卫,近日提拔为赵元青的随从。
“公主虽然任性贪玩,但待下人还是很好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赵大人,您再想想,是不是从前得罪过公主。”
赵元青思索片刻,摇摇头道:“我听闻公主从未出过宫门,昨日也我是头一次进宫,在此之前我二人从未有过交集,更不可能得罪过她。”
话音刚落,赵元青远远地看到皇后带着十几个御医急匆匆地往公主寝宫走去。
皇后推开公主房门,只见烛台、铜镜、书卷仍了满地。
皇后边唤着锦儿边掀起层层叠叠的幔帘向床榻走去。公主不在床榻,皇后继续往里走,直到窗边,才看到公主抱着膝盖,躲在墙角生闷气。
见到皇后,公主气鼓鼓地说:“母后,父皇不疼我了。”
“你父皇如果不疼你,还把羽林大将军拨过来当你的侍卫?”
“谁是大将军?”公主抬起头,满脸疑惑。
“赵元青,听说他昨天还帮你捉了只蝴蝶。”
“就是他,把我的生日都破坏了。母后是你说的,捉到十六只蝴蝶便能嫁给如意郎君,现在他用妖法捉到的蝴蝶,这算什么?”
难怪这个家伙今天还穿了一身降红色的衣服,原来是升官了。想到这,公主更气了,两腿向前一蹬,竟然在地上打起滚来。
“那是我胡编的话,是怕你闲来无事去打扰你父皇,目的是让你找些事做罢了,你还当真了。”皇后扶着额头,对女儿的怪脾气很是头疼。
“我不管,不能杀他,那就把他流放到岭南好了。”言罢,公主起身要去找皇上。
“你父皇正接待番邦来的使节,你不怕人家看中你,把你娶到番邦?”皇后故意拿话逗锦儿,她和皇上怎么舍得公主远嫁。
但公主听到这话又乖乖地回到床榻上。万一人家真提出和亲,可不是闹着玩的。
3
外面是难得的好天气,公主坐在窗边按绣娘给的小样绣着牡丹花。针线游走在布帛之间,但公主的心思却没在这布上。自捉蝴蝶那日起,公主常常梦到一位婆婆,婆婆不说话,只坐在桥头嗑瓜子,她身后还跟着位面目狰狞的家伙,红面黑发,样子着实吓人。婆婆倒是不怕他,时不时还会踢他一脚,那人坐在地上直揉屁股,故意撒泼不起来,如此样子倒也没那么吓人了。
公主并不认识这位婆婆,也不知为何,婆婆却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公主放下针线向窗外望去,两班侍卫正在换岗,远远的人影都差不多,也分不清哪个是赵元青。
公主派人将跟着赵元青的小侍卫唤进来,宫女得令刚要出门,公主又说,顺便把他们家大人也叫进来。
不一会,就听见宫女禀报:“人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公主走至前厅,只有小侍卫一人前来,并不见赵元青。公主拿起他身上的腰牌看了看,才知道小侍卫原来叫施桥。公主说:“怎么只有你一人,你们大人呢?”
“回公主,赵大人请了几天假,今日并不在宫里。”
“为什么请假?”公主端起茶碗,忽想到溅到赵元青身上的热水,一定是这家伙,因这点小伤请了病假。
“回公主,赵大人明日要与表妹成亲,请的是婚假。”
听到这,公主的手抖了一下,茶碗里的水微微漾了出来,滴到了身上:“哟,你家大人还能讨到老婆呢!”
“喜欢我们家大人的可多了,前一阵子那媒婆……”施桥正得意着,却见公主还像上次那样瞪着他,施桥马上低下头说:“的……确,我们家大人好不容易才找到肯嫁给他的人。” 施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泄气。
“我就说嘛,哪个好人家姑娘会嫁给他。”说到这,公主心生一计,“你晚些时候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你送过去,保你们大人多子多孙。”
入夜,施桥奉公主之命潜入赵府厨房,将那“多子多孙”的粉末撒入早已备好的喜酒中。
离开赵府,施桥隔着一条街对着赵大人卧房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大人,是公主逼我来的,她说我放没放药她第二天便知,我不敢不来啊。”施桥又抬头对着一片黑色的天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说:“求老天爷保佑,无论谁吃了那药都不要出事。老天爷明鉴,出了事也不要来找我,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三日后,是公主十六岁的生辰典礼。公主府的大殿内摞满了朝中大臣送来的生辰贺礼。
“给我念念,都有什么好玩的?”公主对身旁的宫女说。
“礼部侍郎刘大人,送来一对双耳吉祥瓶,尚书大人送来一套凤纹包金碗筷,羽林侍卫施桥,送来一串佛珠。”
听到这,长公主掩嘴笑了:“小侍卫还学会送礼了,把他的东西拿来我瞧瞧。”
几个宫女合力在一堆礼物里翻找起来,最后在一个大箱子的阴影下找到一个乌木锦盒。
小宫女弯着腰,双手将锦盒捧到公主面前,笑吟吟地对公主说:“可算找到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普通的红木佛珠,上面挂着一块佛牌—白马寺求。东西倒是不贵重,只是白马寺香火特别旺,想要求得佛珠需要提前几个月去求,倒是有心了。
公主将佛珠带在手上,又问:“他们家大人送的什么东西?”
小丫鬟拿起礼单,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两遍,垂手道:“并无赵大人的名字。”
没送来礼物,看来是那包毒药起作用了。家里出了丧事,所以不便前来。只是不知道是谁吃了药?应该不是赵元青,否则一早就会从宫外传出消息。这么看来一定是他的表妹将药吃了。赵元青,赵元青,你的命也真是硬,两次了,你都死不成。
想到这里,公主拿起手里的佛珠,每拈过一颗,便嘀咕一句:“去死”。就这样佛珠转了好几圈,公主嘀咕了半天,“去死,去死。”
夜间,所有大臣身着便服聚到大殿,恭贺公主的生辰。平日不苟言笑,总是板着脸的尚书大人,今天竟穿了件绣金色花纹的紫色长袍,见到公主先是捋了下自己的长胡子,一改往日低沉的语气,激动地说:“公主长大了,生的更端庄了。”
平日三句话不离修河堤,赈灾粮的尚书大人,竟然也会夸人。
公主笑吟吟地回:“尚书大人,过奖了。”
平时难得一见的大臣们一一给公主请了安,公主也一一躬身回礼。令公主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个请安的竟然是赵元青。
府中在办丧事,按理是不该来的。
公主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着赵元青,他外面穿的是靛青色的长袍,里面竟然是一件素色孝服。
“赵大人,胆子真是不小啊,家里有丧事还敢前来,你是在诅咒本公主吗?”
赵元青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不慌不忙地说:“回公主,我的祖母已经九十二岁了,是喜丧。”
“祖……,祖母?”公主惊得满脸诧异。
“前几日,从老家传来消息,祖母过世,因此婚事未办。”
公主顿了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外面一阵欢呼声,她立刻找了个由头大步向外走去。
花园前面的空地,三根捆在一起的长竹竿吊起一盏双层宫灯,上面还盖着一个黑色网罩。宫灯的外层是透明罩子,上面刻着镂空的蝴蝶图案,内层的灯一点燃,热气鼓动外面的透明罩子缓缓转动起来,影子透过镂空的蝴蝶投到地上,宛若成百只蝴蝶在低空中飞舞。
一个宫女上前,掀开黑色网罩,成群的蝴蝶从袋子里钻出,真蝴蝶和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亦真亦幻,真假难辨,仿佛走进了蝴蝶花园。
“赵大人,巧思,巧思啊。”众位大臣纷纷拱手表示对赵元青的赞赏。
赵元青站在宫灯旁,点头示意,一一谢过。火光打在他身上,皮肤亮白如雪,额前一缕发丝随晚风轻轻飘动,一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天上的月亮。
赵元青的手背上还有热水烫过后的结痂,另一只手依稀有做宫灯时被竹篾划破的伤口。公主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赵元青也正直直的看着她,她的眼睛一阵大乱,忙去看那群正在空中翻飞的蝴蝶。
此时天上燃起了烟花,一朵、两朵,依次在天空中绽放,照得夜晚的天空比白天还要刺眼。公主趁着大家都抬着头,又偷偷往赵元青的方向瞄了一眼。赵元青竟然还在看着她,穿过无数个身影,毫不回避,直直的看着。
这个家伙,又在使什么妖法。公主只觉得脸像火烧一样,不顾大家疑惑,匆匆摆驾回府了。
4
几日过去了,公主仍觉心中烦闷,额头直冒虚汗,连喝了许多碗酸梅汤,仍不解心中热气。请御医诊治,说是近来气温升高,许是中了暑气。
公主脱掉鞋袜,又褪去许多层外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妆奁旁。左右两侧各站着两名宫女,手执团扇给公主扇风。
公主正觉心中烦闷时,外面来报:“赵元青,赵大人求见。”
公主不做声,摆摆手,示意不见。
宫女传达完指令后,返回公主身边,递上一张纸条。
公主瞥了一眼纸条,突然提起裙摆,光脚跑了出去。门外的侍卫们见公主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自视大逆不道。公主所过之处,无人不跪下来请罪。
“赵元青!”公主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好在终于在赵元青出宫门前拦下了他。
赵元青回头,公主又下意识地躲闪了他的目光,向后退了一步。公主跑了一路,然而这一路的石板并不光滑,石面上许多突出的棱角。公主的脚掌向后挪了几步,地面竟留下两个模糊的血印子,这时她才察觉到从脚心传来钻心的疼痛。
赵元青见状,连忙上前抱起公主,经过跪了满地的侍卫和宫女,又将公主抱回了公主府。赵元青乌黑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整齐的发髻,上面套着一个花瓣型的翠玉发冠,高挑的身形,遮住了公主头顶的大太阳。公主躺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只觉得凉爽且安逸。
赵元青将公主缓缓放到床榻上,又托起公主的双脚,在上面敷了一层草药,然后用布将伤口轻轻包扎上。
赵元青确定公主没事后,拂了拂衣服,转身又要出去。
“赵元青,今日必须成亲吗?”
只听得赵元青嗯了一声,公主的心似是被刀剜了一般,眼泪竟然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别过脸去,尽量稳住情绪说:“那你走吧,别耽误了你的好事。”
赵元青犹豫了一下,默默地退出了公主府。
公主的泪痕还挂在脸上,皇后便匆匆赶来了。
“为什么不拦着公主,这么荒唐,成何体统。”皇后刚进门便训斥起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
两个宫女忙跪到地上对皇后说:“公主看完纸条就跑出去了,我们还来不及反应,根本拦不住。”
“什么纸条?”皇后环顾屋内,寻找宫女所说的纸条。
其中一位宫女哆哆嗦嗦地向妆奁处一指:“是赵大人送来的纸条。”
皇后边向床榻走去边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今日奉命回府成亲,听说近日宫中有刺客,望公主万事小心,赵云青书。”皇后摇摇头叹道:“公主长大了。”
公主见到母后 ,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后,快派人杀了赵元青,他……,他轻薄于我。”公主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便胡乱找了个理由。
“轻薄两个字可是随便说的?又不是青楼里的女子,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公主抹去脸颊上的泪,好奇地问:“青楼是什么?”
皇后瞬间大笑起来说:“我的傻丫头。”皇后又端详起公主的脚底,“我听御医说你中了暑气,脚底又受了伤,快些休息吧,不许乱跑了。”
门外的宫女听得皇后笑了,都松了口气。又听到皇后嘱咐公主不许乱跑,宫女们私下里相互叮嘱,这回可得看好公主,不能再出乱子了。
5
晚饭时,公主命人摆了一大桌子菜,每道菜都撒了些送给赵大人的“多子多孙”的毒药。毒药用量不大,只能令人昏迷,不能致死。
公主把宫里所有的宫女以及门外的侍卫都叫了进来,只留施桥一人在外站岗。
“御医说我进来不能乱吃东西。”公主指着人群中的一个宫女,“你吃一口山药,给我讲讲什么味道。”又指另一位宫女道,“你吃一口鱼,也给我讲讲什么味道。”公主放到桌子上一只玉镯,“谁形容的好,这个镯子就归谁了。”
言罢,侍卫、宫女一拥而上,互相争抢着吃了起来。
公主府外只剩施桥一人站岗。赵大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近来宫中不太平,公主府更要加强守卫。施桥得令,多安排了一纵队的羽林军,结果可好,全被公主叫到屋里吃饭去了。如果来了刺客,大家一起死吧,谁都别想活。
施桥正愤愤不平时,一只纤细的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施桥刚想回身反扭对方的手,一只尖刀抵到了他的腰间。
“带我出去。”
声音一听便知是谁。
“公主,您还是杀了我吧,把您带出宫,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好啊,现在就杀了你。”公主抬手就要向施桥的腹部刺去。
“公主饶命 ,马在门外,我现在就带您出去。”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施桥飞奔的马蹄就将公主带到了赵府。
“公主,冒犯了。”说着,施桥扶着公主的双肩,瞬间把公主带到了赵元青卧房的房顶上,“公主,赵大人可能正在和表妹缠绵呢,你喜欢看就看吧。”
公主趴在房顶上,轻轻掀起一片瓦。卧房内的火光微亮,没有任何声响,过了半响,才响起一声轻叹,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公主才看清叹息之人,竟然是兵部侍郎方大人。
早些听得母后说,方大人的哥哥企图谋反,父皇念及他们世代为官,没有诛九族,只是将他们全家发配到云贵地区了。这个逆臣,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赵元青难不成也要谋反?
“皇宫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不会失败了吧?”方大人说。
“别急,子时刚过,我们的兵行到皇宫也需要些时间。”赵元青说。
谈话间,赵元青不断在屋内走动,方大人则不断叹气。
忽听得外面来报:“鸽子来报信了。”
赵元青连忙扶起方大人走到院中,去接那只报信的喜鸽。
两人行至院中,赵元青脸看着方大人,却是对着房顶的施桥说:“这里交给你了。”
施桥一个飞身,瞬间站到方大人面前,和赵家家仆合力将方大人连同他的随从迅速捆了起来。
赵元青悠闲地靠在树上,微微抬头,带着一脸坏笑说:“公主大人,您也下来吧。”
公主掐腰,指着赵元青说:“你上来啊,你上来我就下去。”正得意间,脚下的瓦片一滑,竟从房顶滑了下来。
赵元青左脚一蹬树干,飞至半空中,揽过公主的腰肢,借力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稳稳地将公主抱至地面。
“想必宫里找您都找疯了,我带您回去吧。”不待公主回答,赵元青一把将公主抓至马背上,往大明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外面的世界和公主想的有许多不同,外面的夜比宫里更静,圆圆的月亮仿佛就在头顶,四周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行过一片暗影后,来到市坊。赵元青的马儿像懂得公主心思似的,走到市坊中心马蹄逐渐慢了下来。借着月光,公主依稀辨清,商铺一间挨着一间,从市坊近处一直开到市坊深处。许多家商铺门口都挑出望竿,挂着酒旗,在空中飘荡。
“白天这里热闹吗?”公主轻声地问。
“热闹,这里是个交易市场,有很多西域商人贩卖的珍奇商品。”
“都有什么?”
“有象牙、犀牛角、玳瑁,还有很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东西。”
“还真是好玩,那有青楼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青楼?”赵元青犹豫间还不知怎么回复,却发现公主倚在自己的背上,睡着了。
6
桥边的婆婆还是常常出现在公主的梦中,只是昨夜的梦不同了,那位婆婆居然说话了。婆婆起身行至桥边,对着桥头的一团黑影说:“小丫头,你俩前世因误会而怨恨终身,近日我已将恨根抽离,你对他不再有恨意,接下来的日子,你且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吧。”
公主坐在妆奁前,思索着昨日的梦,又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自觉与往日不同了,可日日都是如此,究竟哪里发生了变化呢?
“公主,您昨夜去哪了?可把我们吓坏了!”小宫女有些埋怨的语气将公主从思绪中拉回来。
“昨夜……,抓坏人去了。”公主一脸得意。
“昨夜我们醒来,外面火光一片,然后就发现您不见了,我们还以为您被坏人掳走了。好在是虚惊一场,赵大人又把您送回来了。”
“昨夜怎么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方大人结党谋反,赵大人假意投诚。昨夜谋反的军队刚行至安华门就被赵大人埋伏的军队擒获了。”
公主接着小宫女的话说:“方大人已经连夜送至大牢,听候发落了。”
“公主,您怎么知道的?”小宫女将昔日番邦进贡来的水晶发簪插到公主的发髻上。
“我抓的坏人就是方大人。”公主突然停下,凑到镜前仔细看,“这发簪不是坏了吗?”
“昨夜赵大人送您回来,趁您睡着的时候将这发簪修好了。您看,跟新的一样。”
公主将发簪从头上拿下来,细细地瞧着。忽听得外面来报,赵大人和侍卫施桥求见。
公主将发簪重新插到头发里,来到前厅,见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便服,施桥躬身,双手托着个红色信囊,赵元青手拿折扇站在一旁。
“你俩穿得可够喜庆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求皇上赐婚。”赵元青答。
“皇上赐你的是哪家的姑娘?听说尚书大人的孙女相貌不错,不知父皇为您选中的夫人是否正是此人?”
“公主和皇上真是父女连心,皇上却有此意。”赵元青如实相报。
公主和尚书大人的孙女有过一面之缘,名不虚传,确实人美如画。想到这公主心里有了些醋意,这个赵元青,表妹娶不成,竟然求皇帝赐婚,真是想媳妇想疯了。父皇赐你这么漂亮的媳妇你就偷着乐吧,有必要跟我说吗?
“那你快去成亲啊!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们赵大人早有意中人,再漂亮的姑娘都不入赵大人的眼!赵大人已经对皇上说明,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已心有所属。因此奉上全部家当,求皇帝不吝赐婚。”施桥将手中的信囊递到公主面前。
公主将信囊打开,里面竟是厚厚一叠赵家住宅、粮田的地契。
“不知公主何意?”表明心迹后,赵元青微微低下头,躲开了公主的眼睛。
“你们前来,就说明父皇已经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公主摆弄着自己的裙摆,也害羞得低下了头。
施桥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身边的两人,都低着头,故意不去看对方,又总拿眼角偷瞄。赵大人平时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好玩。
公主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头问:“施桥,我昨夜只是让你带我出宫,可没说要去哪?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赵元青的家?”
“是赵大人吩咐我们的,如果您哪天吵着要出宫,就直接把您带到他家去好了,反正……”施桥说到这里便不敢说了。
“反正什么?”
赵元青笑盈盈地看着公主说:“反正你也不认得路,带到我那里是最安全的。你想去哪,我再带你去。”
“你既然早就喜欢我,为何还要迎娶表妹?”公主装作生气的样子质问赵元青。
“那是我祖母之意,既然祖母已经过世,我便退了婚。”赵元青边说边挽起公主的手,走向窗外,指着赵府的方向,“那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我已经跟皇上说明,以后你想住赵府或者想回皇宫都随你,我绝不干涉。”
连这个都想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公主低着头说:“我想去哪里都随我吗?”
“嗯,都随你,或者……,或者你想去青楼转转,我明日便可带你去。”
赵元青冲施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脸坏笑。
公主不知二人为何发笑,却也跟着傻笑起来,眼中满是期待地说:“好,不等明天了,今晚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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