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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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的月光洒在高楼上，每一扇门窗都是一块格子，格子里的灯光把高楼分割成无数块。舒言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晃花眼的格子，想起了格子间的办公室、格子间的房屋，关在格子间里的人。

这座城市被高楼分割成无数块，高楼里面又被分割成无数块。那些紧密相连又各不相关的格子，组成了一栋栋楼。一栋栋紧密相连又各不相关的高楼组成了这座城市。

成千上万的格子，像成千上万的鸟笼。尽管格子没有上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也只是比鸟笼大一点点、自由一点点而已。

格子里的人，岂非正如笼中鸟？困在那方寸之地，偶尔出去放个风，终究还是要飞回来。

舒言正自感慨着，突然听到小宝的呼喊。她收敛心神，走进了卧室。

“妈妈，你去哪里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小宝的声音充满稚嫩。

“放心吧宝贝，妈妈一直在家里。”舒言摸了摸小宝的头，和颜悦色。

“妈妈，你给我讲故事好吗？”

“好！”

“兔妈妈有三个孩子，一个叫长耳朵……”

“妈妈，我要听精灵的故事。”

“好吧。从前，森林里住着一个精灵，她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翘翘的，身体细细的。她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可以带着人一起飞翔。精灵最喜欢又聪明又听话的孩子了，每天晚上她都会来到城里，找到一个她喜欢的孩子，满足他的愿望，带他去想去的地方。作为交换，孩子需要送给精灵一样很珍贵的东西……”

小宝很快在妈妈的温言细语中睡着了。舒言替他掖了掖被角，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浴室，刷牙，洗脸，冲澡，洗衣服，拖地……做完所有事情，她才打开手机。只有两条微信消息，都是老公发来的。第一条，“宝宝乖不乖？”隔了几分钟，是一个晚安的表情。

舒言把对话框往上翻，全是诸如此类的消息。

“宝宝乖不乖？”

“乖。”

“宝宝乖吗？”

“很乖。”

“今天吃什么？”

“家常菜。”

“宝宝乖不乖？”

“乖。”

……

偶尔穿插一个“晚安”，“我想你”之类的表情。

只有一条例外，“酒店里有蚊子，我被咬了一个包。”跟着是手臂被蚊子咬了的图片。

舒言坐在床头，背靠着床沿，叹了一口气。相同的场景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被柴米油盐和烦杂琐碎包裹着，喜怒哀乐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起一句名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可她的诗在哪里？远方又在哪里？

舒言打开朋友圈，看到了萧雪的最新消息。辽阔的草原上，一身蒙古装的美女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昂着头，眉飞眼笑。萧雪的眼睛闪着光，像两颗璀璨的星星。

萧雪是舒言的大学同学，闺蜜。毕业后，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子选择了不同的路。舒言结婚生子，在城市里蜗居，安稳度日。萧雪经历一次情伤后笑看风云，坚持独身主义，她在一家大型旅行社当导游，利用工作的便利，满足自己游历四方的愿望。舒言每次在朋友圈刷到萧雪的最新动态，都是暗自羡慕一番，默默地点赞，然后暗自神伤。

她多想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可婚后拖家带口的几次短途旅游，让她觉得完全是没事找事，出来受罪。小宝晕车，一路上都趴在她身上，每次到达目的地她都精疲力尽。小宝又不愿意跟着他爸出去逛，她勉强打起精神带小宝出去玩，偶尔还出点状况，导致她意兴全无。

生活如同一潭泥沼，她在里面挣扎着，被强烈的窒息感包围。不上班的时候，她根本无心修饰容颜。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围着围裙穿梭在狭窄的空间里，时不时还要停下哄哄小宝。只有到了晚上，小宝睡着了，她才能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手机，发一会呆。

日子就在得过且过中流逝，像敲钟的和尚，每天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心不甘情不愿却无可奈何。

某天早上，舒言对镜梳头时，发现自己老了。

脸部皮肤暗黄，额头上起了皱纹，鬓前有几根白发。原来那双骄傲的、灵动的眼睛，像两只凸出的死鱼眼珠。

她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一段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她现在便是鱼眼睛、死鱼眼睛。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舒言隐隐担心，自己陷进了这个泥沼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呆呆地坐了一刻钟，舒言关掉顶灯，换了夜灯，在小宝身边躺下。小宝睡得很香，小小的胸膛轻轻地起伏着，小嘴微微翘起，仿佛在做一个很甜的梦。

半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皎白的光亮中出现了一道影子。那影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眼睛圆圆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翘翘的，身体细细的，背后有一双洁白的翅膀。

那不是故事中的精灵吗？舒言不自觉地坐起来，看着那飞舞的影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吧，我带你去想去的地方。”精灵的声音甜美又温柔，带着某种奇特的吸引力。

舒言看了一眼沉睡的小宝，心想，妈妈很快就回来。她拉住了精灵伸过来的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轻好轻。精灵也不问她想去哪里，直接带着她飞了出去。

那种轻盈的感觉，是那么美妙，如乘风御剑，倏忽飞过了高山，飞过了云层。

眼前变成了一片茶园，那是舒言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节假日，她经常拎着一个小竹篮去采茶。一叶一芯是龙井，两叶一芯是毛尖，两叶以上是碎叶子。她最喜欢采龙井茶，下手又快又准，为数不多的误采，只需在过称前挑一遍就好了。采茶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就只看着嫩绿的茶叶，一片、两片、三片……竹篮被带着露水的嫩叶填了一层又一层。采茶需起得很早，赶在天蒙蒙亮到太阳升起前那一两个小时，太阳出来了就得去找茶园老板过称……多少年过去了，舒言无数次梦到这片茶园。她分明记得父亲说过，林场改造，茶树都被铲了，种上了白杨。

不知怎的，茶园不见了，舒言来到了大学校园。校园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舒言从宿舍楼来到教学楼，再来到图书馆。文静内向的她习惯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被萧雪拉着去校外的奶茶店写心愿贴，再不就是和几个女伴一起去堕落街吃烤串。她最喜欢的还是泡图书馆，徜徉在书海中，与古今中外的名家对话，感悟着他们的感悟，用心体会着文字里的喜怒哀乐。书籍带给她的愉悦，超越了任何事情。

场景又切换了，这回是北戴河。舒言参加工作以后，公司的一次团建，去的就是北戴河。几个男同事比赛游泳，有两人竟然靠近了警戒线。舒言看着两颗脑袋在水面浮动着，又紧张又兴奋。她脱掉凉鞋，甩在沙滩上，缓缓走进水里。微凉的海水沁润着肌肤，说不出的舒服。她试探着向前走，享受着身体被水托起的感觉。一不小心滑到，呛了一口水，幸好旁边一个同事拉起了她。哪怕身边有人，她也格外小心了——呛水的滋味毕竟不好受。在浅水区玩了半天，裤腿里全是沙子。可她很开心，说不出为什么开心……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开心呢。没有生活的压力，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不需要去多远的地方，看怎样新奇的风景，只是一些小确幸，就能乐呵一天。成长，抛却了自由自在，只剩下疲倦了吗？

舒言有点想哭了。如果当初她没有结婚，而是像萧雪一样选择独身，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耳边突然响起精灵的声音，“我满足了你的愿望，带你飞翔，你也该送给我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了。”

“你想要什么？”舒言感到惶恐，什么是她最珍贵的？青春，健康，财富？抑或快乐？应该不是快乐，因为她早已失去。

犹豫不决时，她看到了小宝。准确的说，是长大以后的小宝，那张小脸已经不再稚嫩，小身板也长高了许多，只是脸部轮廓和小宝一模一样。小宝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和她距离的越来越远。

“小宝！”舒言突然意识到，精灵所说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了，“不，你不可以带走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唯独小宝不可以！”

“不是我要带走他，是他自己要走。”精灵柔和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冷酷。

“不可能，这不可能！”舒言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宝，你不能离开妈妈！”

小宝缓缓回头，笑了笑，“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妈妈。”

那一句话，像一柄利刃刺进了舒言的心窝，疼得她全身痉挛。她眼睁睁的看着小宝越走越远，却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小宝！”舒言惊得坐起来，出了一身冷汗。小宝躺在她身边，微暗的夜灯下，他闭着眼，嘴角微微翘起，小脸恬静。

原来是一场梦！可为什么，那么真实？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妈妈。”舒言想起梦中小宝的话。虽然小宝现在很依恋她，可是他长大以后，会不会嫌弃这个没有活力、一潭死水的妈妈？

不，这不是她，她不该是这个样子——暮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自以为在为家庭、为小宝牺牲，到头来，却没有换来丈夫的感动和爱怜，而小宝终将长大，离她而去。如果，连小宝也不再爱她了，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在那个被梦惊醒的深夜里，舒言被冷汗浸透了衣服，直到天明也不曾再睡着。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自己的状态。

她制定了整套计划，希望由内而外地改变自己。然而很多事情，如果只是形式上的改变，是很难坚持的。舒言意识到，真正能坚持去做的，必定是能够沉浸其中、心无旁骛，愉悦身心的事情。

过去，什么事情最令自己专注而愉悦呢？舒言想到了阅读和写作。曾经，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中，她可以忘却所有烦恼。

自从结婚后，她就没怎么读过书。生活像一团乱麻，纠葛缠绕着她。很多次，她拿起书本，勉强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结婚几年，除了育儿书籍，她几乎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丢弃了最宝贵的爱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舒言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沉下心来，认真地品读。

一个人读书终究是孤单的，需要以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所感所悟，以达到交流的目的。舒言选了一个优质的文学平台，注册了账号，开始发布一些日志。无论多忙，她每天必定会抽出时间阅读、写文。为了鞭策自己，她干脆参加了日更挑战。

渐渐地，有人给她留言，她也尝试去看别人的文章，体会字里行间的感触。

舒言用心体会经常互动的几位文友笔下的文字。有历经沧桑后的平淡自然；有看遍浮华后的温暖治愈；有天马行空般的波诡云谲；有始终洋溢着明媚阳光的开朗自信；有平凡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快乐烦忧……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认真生活着。文字给她死寂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通过这扇窗体会着不同的生活状态。

她甚至在平台上发现了许多才华横溢、文采斐然的大神。他们低调而谦逊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她也交到了很多朋友，虽然只是网络上的朋友，但因为没有现实的利益冲突，反而让友谊更单纯。而与文友在某时某刻某一个问题上的共鸣，往往令她由衷欢喜。

她被深深感染了！她有什么理由沉沦呢？日子是自己的，怎么过应该由自己做主，而不是被别人带进沟里。纵然她的生活已成一片泥沼，她也要在这泥沼中，开出一朵花来！

舒言默默地读书、写文，和文友们互动。当文字在她的脑海中浮动，一段又一段欲喷涌而出时，她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而她也明白了，原来，所谓的诗和远方并不是去多远的地方，看怎样的风景。而是，有一件事情可以让自己感到愉悦和宁静，不求名利，不计回报，为了热爱而坚持，因为坚持而更加热爱。

内心所能抵达的地方，即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