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意难平——读杨绛《洗澡》

举案齐眉，意难平——读杨绛《洗澡》

文：圆圆圆的馒头

在阅读上，一直偏爱女性作家的文字。喜欢她们油盐柴米蒜皮鸡毛的琐碎唠叨。读杨绛女士的小说《洗澡》，深夜不忍释卷，一直看作者安顿妥小女子姚宓的结局，才肯睡下。

当然，还是整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书中人姚宓许彦成无果的恋情感慨唏嘘。

是解放初，在文人聚集鱼龙混杂的北京某文学研究社里，图书管理员姚宓与海归博士许彦成毫无预兆地相遇。文学研究社的首次会议，许彦成雅号“标准美人”的夫人杜丽琳目光如炬，注意到了丈夫对着人群“眼睛一亮”，有如流星急速划过夜空，瞬间即逝的闪烁。

这短促而会心的目光交接，正是许彦成与姚宓间打的“秘密无线电”。姚宓是研究社男性公认的美人，艳若桃李，也冷若冰霜。起初，许彦成总“没细看”姚宓，因而“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声气相投，他只对姚宓的聪颖博学和耿介孤傲印象颇深颇有好感。

而一次图书室里，姚宓从未在人前有过的“实在忍不住了，跨进他父亲的藏书室，打开了窗子……两手抱住肚子大笑……”举动，使徐彦成“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明白了她“稚年猝遭家庭的变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养家奉母的重担”，不得已才“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是个娇嫩的女孩子……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

是啊，少年丧父，孤女奉养重病的寡母，稚弱的肩膀撑起残破的家；雪上加霜，因家庭变故又遭未婚夫抛弃。命运偃蹇，孤苦无依的姚宓，心中有多少苦楚要对人诉说！可是，能对谁呢？相依为命的妈妈吗？老人家本就为病体拖散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自责不已，再不停大倒心中苦水，只会使她的病情雪上加霜；昔日同学今日同事罗厚吗？他古道热肠却胸无城府，一直像兄长一样护卫着她，却不能洞悉她旖旎多姿的内心世界。

现在，这个能读懂她愿意倾听她诉说的人，终于出现了！可是他和她的相遇，却迟了一步。按时下流行的说法，他们是“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罗敷待字，使君有妇。当年的小许，没能抵御得了妩媚多情出身名门的杜大小姐的穷追猛攻，乖乖束手就擒，二人结成家长满意众人艳羡的眷侣。许彦成有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婚姻：妻子美丽动人知书达理，对他呵护备至关爱有加。

然这些表面上的光鲜，都是别人眼里的风景。

对于彦成，丽妮是称职的主妇合格的妻子，作为丈夫他对她无可挑剔。但是“他们之间好像夹着一个硬硬的核”，彼此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对方“摸不着，贴不住”。在家里，“没有外客”，彦成“好像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在杜丽琳眼里，“彦成算得是个模范丈夫。他忠心——从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体贴她，一般总依顺她”。但她有时也心存疑惑，不能确定自己真的抓住了他的心。尤其在丈夫口无遮拦夸赞姚宓“看着蛮顺眼”之后，她提高了对他的防范戒备。许彦成每次去姚家看望姚太太，去姚宓上班的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她都寸步不离严防死守。

冰雪聪明的姚宓知道，许太太是不放心丈夫，严密监督着许彦成和她。她很检点自己的一举一动：“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儿，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里不得空闲”。

其实从始至终，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都是清白的，并不像许太太和众人猜疑的那样不堪、龌龊。起先，彦成不过是同情姚宓的不幸，喜欢她的聪颖，敬重她的孤高耿介。随着了解的深入，两人感情不断升温，但也只是彼此懂得的惺惺相惜。顶多她向他讲述那些不愿告人的心事，难于裁决的大事总想听听他的意见，每天没见到他便怅然若失，划分研究室的时候想尽办法到一起……

然而感情的升温速度迅如风驰电掣，他们始料未及，难以抗拒。于是才有了彦成提议姚宓雀跃，草率大胆的香山游之约。那一刹两人都忘情投入得忽略了周遭世界，俨然天地间就剩下两情相悦的他们俩。

究其根本，他们都不是只顾及自己感受只营造自己幸福的自私鬼。他们爱得执着热烈，却也纯洁坦荡。他们之间，是完全超脱肉欲的精神相恋。彦成首先冷静下来，及时中止了这场极具危险性、极可能让两人身败名裂的约会。他“猛然觉醒：不好！他是爱上姚宓了；不仅仅是喜欢她，怜惜她，佩服她，他已经沉浸在迷恋之中……姚宓还只是个稚嫩的女孩子，他该负责，及早抽身……”

姚宓也下了狠心：“她曾把心上的影儿扫开，现在她干脆得把真人也甩掉。”这个心上的人儿，当然就是她痴爱着的许彦成。她警戒自己“假如‘心如明镜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尘埃”。毫无疑问，她准备忍痛割舍这段不被世俗认同、会破坏他人家庭的恋情。

然可恶的世俗，怎肯轻易给他们退步抽身了断尘缘的机会？“……过去的事却不容易抹掉。她低头站在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有人看见她了。不但看见她，也看见了徐彦成。”

舆论的沸沸扬扬，人心的叵测不善，几乎要将他们推到悬崖，逼他们跌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过他们还是齐心协力挺过来了，他们的爱没有走向人们预料和期待的俗套子——他抛妻弃子离婚娶她；她鸠占鹊巢做他琴瑟和谐的新夫人。

就像安徒生《海的女儿》中，美丽善良的海公主选择放弃爱情不惊扰王子的幸福，无怨无悔走向万劫不复的命运深渊。姚宓，这个食人间烟火的俗世小女子，竟也做到了为爱而牺牲爱情，她的选择放弃，让人肃然起敬！

彦成与她，自是心心相印，他尊重接受了她慎重的选择。“他们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两人同心，一起抉择未来的道路。”姚宓对许太太说：“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绝不走到你们中间来，绝不破坏你们的家庭。”彦成也对太太说：“我绝不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姚伯母的事。”

彦成和姚宓诀别，是“许彦成夫妇搬家的前夕，在姚家吃完饭”。姚宓“换上一件烟红色的纱旗袍”。“光着脚穿一双浅灰麂皮的凉鞋”——她那让人一看就透的小心思啊，不就是要他哪怕走的再久再远，也会记着她的模样记得他们曾有过的这段爱！

八仙桌上，姚宓和许太太、彦成和罗厚两两并坐一面。一对有情人咫尺相对，心有千言却口不能语一字，浸满泪水的一句只能永沉心底：“别了亲爱。从此山高水长，请君珍重，珍重！”

姚宓走了，也许会开始她新的情感历程；留下彦成，继续经营着他四平八稳的婚姻围城。正如姚宓的妈妈姚太太所言：“彦成很会护着他的美人。尽管两人性情不很相投，彦成毕竟是个忠诚的好丈夫。”

读到这里，不禁想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贾宝玉后来不得已遵从家长意志娶了娴静贤淑的宝姐姐，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而宝玉终其一生，心里装着的都只是已登仙界的林妹妹。唉，“纵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人生是一场情境错乱的荒诞剧。面对的，不爱；深爱的，却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