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别人的城市

我走在别人的城市

我走在别人的城市

1

约莫过了两三天吧，我初到陌生的城的惊惶，才渐渐为接踵而来的惊喜所取代。

十月，在我的故乡，大概已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季节。最后一季的稻子业已收割，河边的芦荻也该要吐穗。至于秋风飒飒、落木萧萧，自是不必说了。大抵一片萧疏与肃杀，令人心悸，不忍闻见。 

不料，同为南国的这里，光景竟大为不同！

且不说全没有那般萧瑟，相反，映入眼球的却是一片葱茏、青翠、勃勃生机。夹道尽是高大的常绿林，枝叶相拥交盖、层层叠叠，密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使得整条街道，宛然绿色的隧道。这隧道确乎也成了鸟的天堂。纵是在街市喧嚣的交响乐中，也能不时听闻它们叽叽喳喳的欢歌。

树若算不得奇异的话，那么花呢？

落英缤纷，在这儿，早非春天所能专美。试看，袅袅秋风一过，它们便从三四米高的树上，翩翩然而下。于是，从街头到街尾，数百米的街道，就仿佛下起了一阵红雨，树下，也便铺了条红地毯。花落不扫，该是难求的意境；不过起风时走在树下，任其打在衣襟发上，也已是极美的画境了！

在公园，花的品类就更是繁多了。单就荷花来说，既有东方的芙蕖，也有西方的睡莲，红的白的紫的，应有尽有。它们又似互不服气，争奇斗艳，无不迎着清风，笑语盈盈，半个湖面也就更是热闹了！而在湖的另一边，那一树的紫荆花，也不甘寂寞，对着澄碧的镜台，自我陶醉了一般，低下眉头，红了脸颊。

我饕餮着一路的异景，骑着单车穿过大街小巷，忽然涌起豪迈的意气。我对远方的父亲说道：

“爸，这里的生活真是太有激情了！”

2

第四天，我收到了第一个面试通知。时间在下午三点。

在一点之前，我就把一切准备妥当。我看了看镜中身穿衬衣西裤皮鞋的自己，倒真有点倜傥的模样儿。

换乘另一列地铁时，终于没有南辕北辙，这似乎给了我极好的预示。下了车，照着手机地图寻去，转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地图上的“麦当劳”竟就是一旁的“MacDonald”，不禁自嘲不已。找到了“麦当劳”，才继而找到目的地。

我挺了挺胸，走了进去。工作人员很热情迎了上来，引我到会议室。面试官也是个青年人，天庭饱满、面容和善，令人见了很是愉快。

他一面看我的简历，一面说道：“挺喜欢写东西的呵！”我点点头。“你是吉安的？”他诧异的神色令我以为他乡偶遇了乡亲。“吉安历史上可出了不少名人啊。”他解释道。

我先前翻过《美丽的江西》，又读过文学史之类的书，对于吉安的名人掌故倒也略知一二，便侃侃而谈了：“是呢，最有名的莫过文天祥了，可以说是正气满乾坤，肝胆两昆仑；再就是大文豪欧阳修了，唐宋八大家，四五个都是他的门生！此外，杨万里啊解缙啊，也都是一代风流人物。”

“哈，我也知道一个，是明代首辅，就是张居正前面一任。”接着他便给我列举了明朝列代首辅。这回轮到我诧异了！我不由得赞道：“原来您对明史如此精通，您是经常翻看史书吧？”“不，我眼下正在看‘那些事儿’。”我们便都笑了起来。他实在是个令人愉快的人。

他继续看我的简历，说道:“嗯，英语，过了四级。没考六级吗？”我笑了笑说：“没。”“口语怎么样呢？”我顿时又成了丈二的和尚——我先前不知，应聘语文教师竟与英文相干？我还是坦然地道：“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呢？”他又说了，“是这样的，我们地产行业……”我们终于忍俊不禁了！

他把我送至门口，并热情地告知了我面试单位的所在。后来我一直想，我在今后种种面试中能表现出的自信、无所畏惧，和这次愉快的仅仅几分钟的交谈不无关系。

按他的指引，我很快找到了面试之所。我笑了笑，走了进去，登了个记，才坐下，一套试卷便飞至我的眼前。我看了看，哂笑一翻，提笔挥毫：坐车的疲劳并没有妨碍思维的敏捷。每每此时，我就不由想到三国时代的英雄豪杰，于千军万马之中，斩将搴旗，所向披靡，而后善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一个来小时，我便交了试卷。一个笑脸把改了的试卷递给我，说：“刘老师，您准备十分钟，待会儿试讲一下作文。”

无需隐讳地说，这是一次并不够成功的试讲。面试老师也由此感叹了好几回：“肚里还是有东西的，就是少了些经验。”末了，不无遗憾地说，“您先回去，等我们电话。”

虽说如此，我还是很快活地出去了，快步走向了站台。

3

后来的经验告诉我：所谓的等消息便也终究没了消息。因为自从大学批量生产人才之后，我们的人才强国就再也不缺人才。用人单位确是可以耐下性子来招聘一个既肚里有货又富有经验的员工的——呵，我简直有点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意味了！不，我一点沮丧的意思也没有。谁也说不定，接下来的巧克力会不会更可口，也更合我胃口。

接下的一周，我一连参加了四次面试，倘若不是推掉一些，怕要没有了一天的空闲。而每一次面试，几乎都是从这个区趋到另一个区，从城市的这头横穿至城市的那头。

忙碌较之娴静，更近乎充实吧。虽然，这种充实只是被罩着一层虚假的光；但这光芒，却越发膨胀了我生活的激情、人生的希望了。

然而，既是虚假的光芒，它便也终将烟消云散，当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结局、所有的结局都是惨淡那一天来临之时。我的激情和希望，渐渐成了瘪了皮球；之后它也再没有鼓胀起来。因为接连好几天，一个面试通知我都没有收到了！

而时间，悄悄，已过去十来天……

4

于逆境之中，大概最能窥得人性之一端。亲者痛仇者快，这种事大抵是有的，虽然我未尝一见。而我却知道，我们的朋友，对于我们的不幸或是痛苦，他们抱有着同情时，这同情之中，是掺杂着意欲掩饰却又不经意流露而出的喜悦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的朋友，他们鼓励的真诚——否则，人世也太可悲了。

好几个下午，我就只是漫无目的地缓缓地骑行在街上，有时又奋力地穿插在车流之间。到了下坡的时候，我又真想把双手从车把上丢开。也许，摔一跤倒好。网吧更成了我经常出入的场所。刷新简历，投递简历，然后便了然无趣。即使面对精彩纷呈的网页，我也仅是无力地靠在转椅之上，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按着鼠标胡乱地点开又关闭。到了傍晚，才懒懒地挎着包走出。城市的华灯早已在闪烁了。晚风带来了餐馆里烹鱼的香味和觥筹交错的市人的欢笑。这时，最好一个耳机，隔绝掉整个世界；唯独我不争气的肚子，还在响应着没纪律的鼻子。

自然，我还会去走一走刚来时的旧路。高大的树木依然不改凝翠，似锦的繁花也犹然斗艳。我忽然发现，无论是树还是花，都不是我所熟识的，甚至，我连它们的名儿也唤不出——我和它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原来，我是走在别人的城市！

我便很想去寻找到一丝故乡乃至我曾经生活过的小城赣州的味道，秋高气爽的味道了。

可是呀，当我抬头仰望夐远的天空时，我又发现，这里的天空，已被林立的灰色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至于“湛蓝”，也独有雨后晴初方能偶尔一见，这时候，便也能与悠游着的或卷或疏的云朵谋一个面；不幸的是，雨天并不常有。海倒是蓝的，我却又不愿多去：登山临水，往往感慨容易系之。而大海的苍茫与邈邈，又颇似了我不定的前景啊。

5

朋友打来电话说，要淡定。这种安慰的话语，虽说无补于惨淡的现实，可那是多么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我似乎一下子抖落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失落。是啊，在异地他乡，再能听到故交的声音，何其弥足珍贵呢！相忘于江湖，我之前一直认为这是个极美极动人的词。直到如今人在江湖，我才明白，相忘于江湖，我们还远远无法承受它的重量。

空间的遥远，将思念酿成了一坛醇酒。我要醉了。我竟然不讳言“I miss you！”了！一曲老歌，边听边哼，“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突然湿了眼眶。

我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最好的友谊，也敌不过时间和空间的漂洗，走着走着，我们便只剩了几句淡淡的寒暄，我们便真成了“君子之交”了。同城之中，实在不可无二三好友。不然，终有一天，在这沙漠之中，我们将干涸而死，终有一天！幸运的是，我拥有几片美丽的绿洲。

6

重阳节，先前是很少关心的，只觉得它是中国的一个传统节日罢了。另外也只是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就是十七岁的王维为之而写的。而如今走在异乡，它于我，终于不单单是一个传统节日，而多了层思念的意味了。

那天，待我发觉之时，重阳节，已近黄昏。

我换上便装，疾驱到了南山脚下。出乎意外的是，一路上满是游人，竟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我踽踽独行，拾级而上。我以为夕阳已落入了云层，可每当我登上一个山头的时候，它便又露出半个头来，透过深林，照在我脸上。这让我稍稍高兴了些许；到了山顶，我竟完全解脱了！

在山顶，不错的，一览众山小。那曾经令人仰视以至脖子都要酸痛的林立的高楼，如今在我的脚下眼前，仅仅有如国际象棋中的一颗棋子，或是秋割后田野里的禾茬。那曾经绚烂的耀得人眼花缭乱的灯火，也仅仅好似夏夜桑麻地里飞舞的闪闪的萤火了。偌大的城市，不过一盘棋局抑或一块桑麻地罢了。那么，无论得意还是失意的个体，不也只不过沧海一粟吗？浮生如梦。

这样的解脱，显然经不起现实的冲击。人生虽说短暂，却终究还是由琐碎的日常生活所构成，活下去，最起码的，首先要解决吃穿住行。

于是，我愤懑了。我辈亦非蓬蒿人，虽不敢以“满腹经纶”自居，却也不愧于“真才实学”四字！我对世界的要求并不苛刻，为何世界对我的要求那么苛刻呢？我终于懂得了李白“时清不及英豪人”那深沉的的悲愤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令你如此愤慨呢？”

这么一自问，我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过面试几次没有成功，又遭人奚落了一番而已。回想以前的经历，难道没有远甚于今的失落、痛苦、彷徨，而那远甚于今的失落、痛苦、彷徨，不都过去了吗？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倘若稍遇挫折就怨天尤人乃至怀疑人生，那你可还记得最初的选择？‘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么一想，我豁然开朗。我不禁又自嘲了，得即高歌失即休，文人、诗人就是这个德性！

7

当我从面试单位走出、坐在公交车上时，夕阳正返照在高楼的玻璃外壁上，这一刻，我似乎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秋意了。可我，似乎也不再难过了。

“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我走在别人的城市，一如初来时的自信，没有泪光，风里尽闯。

我走在别人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