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老有生人往茅子家跑,说是亲戚。可早在茅子九岁他爹娘没了的时候,大家就已确认过茅子家没啥亲戚了。至于这人是谁,不知道,按说茅子也不怎么往山外头去。
茅子跟那人出去了,一连几天不着家。这是听常和茅子往来的宏献说的。这两天去都没见他,听圈里的鸡叫得可怜,还给撒了两把麦粒儿。
茅子回来了,还是两个人,前头领着他出去的男人换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那姑娘看起来比茅子小好些。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山,一前一后地进屋。
后来听茅子跟宏献说,他媳妇就是他所有的家当。
茅子结婚,对象是那大姑娘,把村里不多的几家请去吃顿家常饭,也就算完了。大家这才知道,那姑娘是个哑巴。
茅子老往山上跑,跑完这个山头跑那个山头,村里人没去过没路的山他也跑,身后总跟着他媳妇儿。遇见村里人的时候不多。
“又带媳妇出去哩?”
茅子往身后看,看到媳妇儿才放心:“哎,三叔,我带她出去认认路。”
“你小子有福气啊!”
茅子笑:“是有福气,福气大哩!”
那人也笑:“那你们去,我回。”
“哎,那三叔你回。”
那人一走,茅子就拉过媳妇儿,语调明显柔和些:“刚才那人是三叔,记住,是三叔。”
茅子媳妇没做什么表示自己听到的动作,只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脸上慢慢透出粉红色。茅子顺着媳妇儿的视线看,脸上也红,比他媳妇儿还红。茅子手一松要放开媳妇,茅子媳妇却一个反手又抓住了茅子的手,茅子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媳妇的头顶了。
三叔回头看,茅子牵着媳妇,茅子媳妇低着头,两人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每走一步,茅子都要偏过头看着媳妇儿乐一会儿。茅子媳妇侧仰着头也想看茅子,视线正好撞进茅子的眼睛里,茅子媳妇忙低下头,连耳朵也红了。茅子笑得更欢实。如此几次,茅子媳妇羞得再不看了,低着头跟在茅子身后。
两年多茅子媳妇都没怀上,私下村里的老少媳妇多少都会唠上两句,说茅子原是个可怜人,到底还是福气薄。茅子可不在意,反而更加勤快,种山核桃、养金银花、摘野山楂、找地皮、挖某种圆叶小草的根茎块,还去寻黄姜哩!过了几年,也算小有积蓄。至于茅子媳妇,茅子上山了她便做好饭等茅子回来,茅子回来了便同他一起各处闲逛。茅子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不是在挣钱就是在陪媳妇。用老人们的话说,这是有了媳妇,精神头也足!
慢慢相处下来,大多时候茅子媳妇想说啥,乡亲们都不懂。可茅子不一样,茅子妇儿一有动作,茅子总能明白。
茅子上山,一整天没回村,茅子媳妇不见出来,茅子家烟囱也一整天没见冒烟。宏献说上山找找茅子,一去也没回来。
没两天,茅子和宏献一起回来了。宏献急,茅子神情淡淡。
“走,茅子,咱接着找去。”
“找不回来。”帽子站在灶台边上木然地翻菜铲子。这让宏献很来气:“你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不找着她,饿死?”
“钱本来就是给她挣的,她带走也不是什么……”
宏献有点想炸:“她人你也不要了?”
茅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默了,只余锅里的菜“呲呲”地响。
见茅子这样,宏献气消了,心里可闷得很。宏献拿过茅子手里的菜铲子继续翻菜:“你去坐着歇会儿。”茅子没动,盯着锅里的菜,眼珠子挪都不挪一下:“要是想回来她会回的,她认得路。”“行了,去坐着吧。”
茅子走过去坐下,呆呆愣愣的:“不回来可咋办。”锅里的菜“呲呲喇喇”地响,宏献没听见。
是茅子媳妇卷着家里的钱跑了。
茅子没饿死,他死命地挣钱,天没亮进山,天黑才回来。村里人有一年没见过茅子了,连宏献也见不着他。
宏献想起村头赤脚医生常说的“积劳成疾”四个字,心里直突突。
天上几颗星星还挂着,茅子锁了门正要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黑影子,把茅子吓了一跳,是宏献。
“天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儿。”茅子没明白。“你成天起早贪黑地往山上跑,是为个啥?”“挣钱。”“挣钱也得慢慢来,非要折腾自己?”茅子没说话。“因为你媳妇?”“嗯,不能我媳妇儿回来了,我连她也养不起。”“你这一两年,也攒够了吧?”“不够,这怎么够。”“她也不是这一天两天就能回来的,你慢慢来就成。”“不成,媳妇儿说她明儿就回来哩!”宏献眼瞅着拦不住,也就不拦了。
茅子说的“明儿”,宏献信了。一年、两年,宏献也不再去劝茅子了。茅子还跟原先一样,下狠劲儿地挣钱。不出意料,茅子病了。赤脚医生说,得歇着,得歇上两个月。
茅子就睡觉,别的啥也不干,睡觉。宏献问起,茅子说,下劲儿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才能啥也不想。后来睡得睡不着了,茅子常坐到饭桌旁,瞅着对面的空椅子发愣,茅子媳妇在家吃饭时,一直坐得是那个位子。
两个月过去,茅子还是病恹恹的,赤脚医生说,还得歇着。赤脚医生啥病都医得好,不说假话!茅子就接着坐在屋里,盯那张空椅子,茅子越来越瘦。
茅子瘦成皮包骨,宏献就怕他过不来了,茅子才二十六呐!
茅子躺在床上盯天花板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茅子听到了,可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像是个死不瞑目的人。这把门口的人吓得不轻,“啊啊!”那是哑巴绝望的喊声。茅子的嘴唇开合,声音拉得很长:“又想媳妇了。”那人扑到茅子床边,有水滴到茅子手背上,很凉。茅子这才转眼看过去,这一看,又呆住了:“媳妇儿?”茅子的喉头上下地动,话哽在嗓子里出不来。茅子媳妇儿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不住地点头。
宏献从后头进来,看着两人,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悲凉。“哼,四年了,还知道回来!”两人谁都没理他,顾不上。宏献无奈地摇摇头,一路笑着走了。
“啊啊……”茅子媳妇张着嘴想说话,两手着急地摆。茅子笑着将媳妇儿的手按下去,把媳妇儿揽到怀里:“不用说了,我信你。回来就好,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四年,都快把我等急了。”又低头盯着媳妇儿的眼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茅子媳妇连连摇头。茅子紧紧地握着媳妇儿的手:“不走了?不走就点头。”茅子媳妇儿抿着嘴笑,轻轻地点头。两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茅子还病着,一会儿就累得睡着了。睡着的茅子还抓着媳妇的手。茅子媳妇就在床边坐着,细细看了茅子干瘦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
但没人来心疼她,没人知道她心里的苦,也没人知道她这四年经历了什么。茅子不想知道,茅子是怕我让他失望吧!茅子,我对不起你啊!
茅子媳妇是个哑巴,也是文盲,她不会说,也不会写。茅子不会知道她这四年干什么去了。当年茅子媳妇儿卷了家里的钱,是回老家去了。她妈找她快找疯了,她爹也没剩几天可活,茅子媳妇揣着颗石头心,一咬牙:我得回去!她回去找工挣钱,没歇过,加上从茅子这儿带走的钱,全都拿去买药,她爹还是死了,两年前就死了。她爹死了两年,她都没敢回来。她说,一是因为我妈,二是因为茅子。她想茅子,很想,所以她回来了。她爹死后那两年挣的钱,都留给了她妈。她说,茅子,你还要我,我就还是你媳妇儿,咱俩过一辈子。你要是另娶了,或者不要我了,我就给你挣一辈子钱。她回来了。
茅子这一病落下了病根,不能下死力。打那以后,茅子和他媳妇更是形影不离,上哪儿都一起去。上山刨钱,茅子媳妇要跟,茅子不让。茅子媳妇就偷偷跟着,把茅子笑得不行。
两人一生都没留下一个孩子,头发花白的时候还总是手挽着手相互搀扶着去地边上散步。
茅子媳妇死后没几个月,茅子也死了。
茅子到死,户口薄上都还填的未婚。茅子媳妇没户口,她是被骗子骗来的,后来茅子又买了她来当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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