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命契》有云:盛秦有名相,姓甘名罗字毕之,其人擅冶丹之术,偶有异丹杂焉,罗取之,谓其碧螺也。
“若欲服此丹,需以三年阳寿做交换,便能把那殚精竭虑想要忘掉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三年阳寿的效力恐怕不够,我给你五年,你让我彻底忘记,绝不再想起……”
“客人,你这又是何苦,那忘不掉的事,便是服下再多丹药,也是忘不掉的……”
青石小镇静静地在泯山脚下沉睡了上千年,游客们大多去了附近几个蜚声海内外的古镇,对这座隐士般的小镇罕有耳闻,便是有那么几个不慕世俗的行者来到这里,临走前也会摇头感慨:我真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里,青石镇,如若能够一直这么静谧下去,该多好。
诚然,住在这里的我们也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这里。
唯一一条通往小镇的公路,两旁种满了高可参天的蘼树,就算是冬天枯叶落败万物萧索的时候,它们依旧青翠,迎着寒风,仍然有灯笼般的小花儿绽放开来。
“蘼树花开,隔岸船来,忘川雨落,去日苦多……”甘颐拈着一朵花,似笑非笑道,“只要不是这镇上的人,离开后过不久就会彻底忘记这小镇的存在……”
不过,我们偶尔也会带一些特殊的客人来镇里。
蘼遗花馆。
传说,甘颐的祖先甘罗曾是秦时的名相,因为故意摸了皇后的脚踝而被处死。
甘颐说嬴政并没有真的置甘罗于死地。
始皇惜才,不忍心把他就这么杀掉,但余生的时光,甘罗就躲在青石小镇中,闻鸡而起,掌灯而眠,生儿育女,漫长的岁月在小镇中静谧的流逝,最终将年迈的甘罗带走,却留下了满堂的子孙。
甘颐就是甘罗的后人,祖先留下秘术、奇物辗转流传到她这一辈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些许皮毛,唯一原模原样传到她手中就是以蘼树的花蕊炼制成的碧螺丹。
碧螺丹,又称返魂散,可以抹去服食者的部分记忆。
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者千金不卖。
“可是……”甘颐放下花朵,微笑道,“即便是有缘者,也只是不收钱罢了,想要得到碧螺丹,就要以三年的阳寿作为交换……”
大概只要是男人,看到甘颐就没有不动心的,她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的完美,浑身上下无论哪个部位都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不过,就算她再怎么完美,我也无法理解男人们在明知她活了六百多岁的情况下再看她的时候脸上仍旧能铺满了贪恋之色。
取花炼药,以寿换之,采花成丹,偿之以岁。
九岁的时候,我误食了碧螺丹,若不是甘颐救我,现在已然变成个口涎横流斜眼歪嘴的傻姑娘了。
但从那以后我的一切就都定格在了九岁,包括身高、相貌、声音,除却心智,其他的都再无成长的可能。
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为情所困,想要忘掉之前的感情。
也有些是为了忘掉痛苦的经历,比如受到了各种各样的虐待。
甘颐站起身,朝门外那株繁花盛放的蘼树看去:“今天的客人,有点与众不同呢……”
客人进屋,眉头紧锁的坐下。
甘颐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客人为何事忧心,又有什么想要忘记的,不妨直说……”
“真的什么都能忘记?”客人的眉头仍旧拧得像个馄饨。
甘颐微笑:“当然,有幸来这里的客人,我们都不会收一文钱,但需以三年阳寿作为交换……”
客人点头:“和你在梦中说的一模一样……”
沉吟片刻,他像是下决心端起茶喝了一口:“三年就三年,只要能把那段记忆抹掉,便是再多三年我也认了!”
甘颐看我一眼:“少娴,去把碧螺丹取来。”
我把托盘放在桌上,走回甘颐身边,束手站立。
甘颐指指托盘中的碧螺丹,说:“客人,还烦请您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一遍,方便小女子帮您抹掉您想抹掉的记忆……”
客人眉毛一挑:“能抽烟吗这里?”
甘颐微笑着点头:“少娴,给客人拿烟灰缸……”
一支烟点着,客人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叫刘庭壮,今年三十岁了,谈过很多次恋爱,也相过很多次亲,但大部分都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告吹。
但是从长相上来讲,我继承了父母基因里的全部优点,从记事起就听着别人对我相貌的夸赞,直到现在,虽然我三十岁了还没结婚。
我没结婚并不是因为我家境不好,虽然我的家境在津浦只能称得上一般,但这真的不是女孩子们不选择我的原因。
我的父母品行端正,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勤恳持家的同时还花费了大量精力把我和我姐培养得知书达理深明大义。
我没结婚也不是因为我收入不高,虽然我的收入在津浦只能称得上一般,但这真的不是女孩子们不选择我的原因。
我是一名职业写手,常年混迹于各大小说网站,虽然有时候会挖一些明知道自己填不了的坑、做一些自己根本翻译不了的电影字幕以及剧本,但大部分作品我还是能够保证不烂尾的写完的。
二十六岁那年我姐姐嫁到了津遥,因为那时候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呆在津浦,就根本没有可能找到敢和她结婚的人。
我们找不到另一半,其实是因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不太像人的人。
这个人名叫刘八癞,是我们父亲的亲生哥哥,也就是我们的亲大爷,此人在我们父亲那一辈堂兄弟里排行老八,我的奶奶对起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深信不疑,就给我大爷起了这么个名字。
如奶奶所愿,她老人家将这个名字赐给我大爷以后他头上果然没长癞子而且长得人高马大壮硕敦实,但奶奶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地地道道、威风八面的无赖。
我十四岁那年老家的土地因为挖煤变成了塌陷区,政府赔偿了一大笔安置款,刘八癞为了独吞那笔钱上蹿下跳绞尽脑汁,最后活生生逼死了我的奶奶,如愿以偿的独吞了安置款,一分钱也没有分给我二大爷和我爸。
我十六岁那年暑假的一个傍晚回到家听到姐姐卧室里有搏斗的声音,想也没想就抄起刀冲进去砍了背对着我正对着我衣衫凌乱瑟瑟发抖的姐姐的刘八癞一刀。
后来我被揍了个半死,要是我爸晚回来几分钟估计就只能赶上我临死前跟他说声儿子不孝先走一步了。
不过自从我砍了刘八癞一刀以后,他就宣布和我家断绝亲戚关系,并威胁我们说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甭想过一天消停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刘八癞还是有优点的:虽然他卑鄙无耻坏事做绝,但他绝对是个言出必践的人——后来十几年里,我们真的就没消停过。
刘八癞除了每个月那几天来我们家例行找几次事以外,偶尔还会去我们学校看我。
这也间接的养成了我随时在书包里放一把刀的习惯,直到现在。
那时候刘八癞喝醉了会去我爸单位,如果找不到人,就要拐个弯儿来我们学校,然后在我们班上撒泼耍赖,以父亲的名义数落我的种种不是和忤逆。
头几次我害怕的不敢吱声,几次过后我不害怕了,但又不想惹祸上身,于是就忍着,再后来我就开始从书包里掏菜刀了。
刘八癞最终还是吃了我两菜刀,然后被保安轰了出去,从此被拉进了黑名单不允许跨进学校大门半步。
虽然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他是我的大爷,但我还是没能逃过沦为笑柄的命运,我们班上几个嘴贱的男同学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赖子”。
我姐姐逃过一劫保住了清白,随后就去津遥上大学了,大学毕业以后她考了本校的研究生,随后留在了那里当老师,从此就很少回津浦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姐姐是多有先见之明……
她明白如果她回到津浦的话,迟早还是要落入刘八癞的魔爪,到时候恐怕很难再有人能够帮她保全清白之身,这样一来几乎就是万劫不复了。
所以她固执的推掉我爸妈为她安排的轻松工作,毅然决然留在了津遥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迟早是要嫁人的,嫁到津浦和嫁到津遥其实区别不大。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我爸妈唯一的儿子,如果我也因为刘八癞的存在而舍弃了父母,让他们无依无靠的面对刘八癞的侵扰,这简直比让我和刘八癞拼刀子都难以接受。
大学毕业回来以后,父母告诉我这些年刘八癞几乎没有登门,叫我不用再担心。
我很奇怪这种无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消遣对象。
我爸跟我说我出去上学的这几年刘八癞忽然改邪归正做起了生意,而且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仅仅三年工夫就一跃挤进了津浦富豪的行列中,所以也就顾不上和我家过不去了。
听我爸这么说,我心中虽然暗暗感叹老天不公,为什么这种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样样在行、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白粉里面和墙皮、烟卷里面掺大麻、高仿玩具枪装铁芯冒充军火、偷房产证顶替户主一房两卖的人渣也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但心中还是多少松了一口气,至少我们以后的日子可以风平浪静了。
没想到的是,我面试的那间公司的老总竟然就是刘八癞,可笑的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面试成功以后欢天喜地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我的父母当然也不知道,还以为家里这么多年一直遭受刘八癞的骚扰,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否极泰至了。
就在我上班的第三天,我见到了刘八癞。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对我的到来感到万份惊喜。
工作的第二个月他就提升我当了一个新部门的主管,还破例给我涨了工资,并在公司月会上当着全公司的同事面将我一顿海夸,夸得我晕头转向。
我以为他这是弃恶从善良心发现了,虽然颇感意外,但还是接受了这一切。
既然他能改过自新,我也就不能老是抓着从前那点事不放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关系变得像是真正的叔侄那般亲密无间了。
说到这里刘庭壮点着第二支烟,叹口气说:“相信你们都听过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有一句话是——狗改不了吃翔……”
听到翔字,甘颐掩面一笑:“客人当真风趣得紧……”
刘庭壮摆摆手接着说:
后来他提升我当副总,然后频繁的跟着他回见客户、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他说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他正在筹备开一个子公司,将一部分业务分出去,这段时间我得多跟着他接触客户,以后当了分公司的决策者才不会手足无措。
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以后必定会乘风而起青云直上,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拿来充电学习,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为的就是今后不辜负刘八癞的期望,帮他把公司做大做强。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是真很幼稚,或者说,我把人心想得太美好太善良了,才会使得后来的我从云端跌落到了谷底。
“那是六个月前……”刘庭壮看着窗外的花树,眉如远山,“刘八癞在我喝的酒里掺了毒品,让我染上了毒瘾……”
甘颐神色一凛。
刘庭壮像是知道甘颐在担心什么,摆摆手道:“别担心,来之前我已经戒了半个月了,据说毒瘾这个东西主要是心瘾,如果能坚持半个月不吸的话,身体的瘾就会消失,但心瘾却会跟随吸毒者一生,所以复吸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甘颐点头:“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抹掉吸毒的记忆?”
刘庭壮抬头:“这只是一部分,我还做了另一件事……”
甘颐给他添上茶,重新坐回椅子上:“嗯?”
刘庭壮:“我假装没钱买毒品,把刘八癞约了出来,让他带我去‘弄货’,在途中把他杀掉埋在了郊外的乱坟岗里……”
甘颐不动声色:“这种人是应该杀……”
刘庭壮深吸一口气:“该杀不该杀都已经杀了,但我没想到的是,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刘八癞被杀的场景,血肉模糊的胸膛,流了一地的内脏,还有他临死前的哀嚎和丑态……”
“嗯……”甘颐吹着杯子里的茶叶,“我明白了,你现在想要忘记的不只是一件事……”
刘庭壮点头:“没错……”
甘颐微微一笑:“帮你抹去没问题,但价格要做点改动了……”
刘庭壮直直身子:“知道你们不要钱,要几年阳寿你说吧,只要不让我立刻就死掉……”
甘颐轻轻颔首:“既然客人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小女子也不言虚了,您刚才说过,便是再多三年您也认了……”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张开:“不要六年,五年就足够了……”
刘庭壮:“没问题,是全部抹去还是……”
甘颐摇头:“除了吸毒和杀人的经历会一点不剩的消失,其他记忆会做些改动,无论是整体还是细节,都不会有漏洞,另外,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话,每多一个人,就会多扣掉一个月阳寿,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咱们现在就开始……”
刘庭壮想了想:“知道我吸毒的只有我父母,杀掉刘八癞这件事,到现在除了我以外,应该没人知道。”
甘颐拿起托盘中的碧螺丹,轻声念道:“取花炼药,以寿换之,采花成丹,偿之以岁。服者六欲皆散,往昔之成败荣辱如铅华洗尽,抹去了便再无可能找回……”
念罢,甘颐把丹药递到刘庭壮手中:“想好了就服下,大概会昏睡几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到家里了……”
刘庭壮接过碧螺丹,狠狠往嘴里一丢,闭着眼睛咽了下去。
看着昏睡过去的刘庭壮,甘颐轻轻叹口气:“便是这般善人,活在世上却如此艰辛,那作恶的人却能随风而起,咱们救了他,非是做了坏事,反而是惩恶扬善……”
我点头:“是了,我现在就去那乱坟岗把刘八癞的尸体化掉……”
甘颐闻言拍拍手。
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颐奶奶有何吩咐?”
甘颐:“你现在就带少娴去乱坟岗,帮她把那尸体挖出来化掉,顺路把客人送回家去……”
年轻男子答应一声,走到刘庭壮面前伸手拽住他的手臂,接着犹豫了一下:“这人吸毒了?”
甘颐轻叹一声:“没错,咱们本该收他八年阳寿,但这人的阳寿只剩下九年了,如若收了八年,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来得痛快……”
男子嘿了一声将刘庭壮扛在肩膀上:“难得颐奶奶开恩,这小子算是赚到了……”
车子一路颠簸着开出了村子,朝乱坟岗驶去,上了大路以后躺在后面的刘庭壮说起了梦话……
开车的年轻男子嘿嘿一笑:“碧螺丹开始生效了……”
我点头:“过会儿他就会忘掉所有想忘掉的东西,但愿他能重获新生吧……”
我转头看着尚在酣睡中的刘庭壮:“取花炼药,以寿换之,采花成丹,偿之以岁。服者六欲皆散,往昔之成败荣辱如铅华洗尽,抹去了便再无可能找回……”
“可抹去了记忆,又真的是件好事?”
是啊,那痛苦,真的就跟随记忆一同烟消云散了吗?
恐怕,未必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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