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四周一片黑暗。那暗像是深渊一般，一旦坠入，便会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的最深处更是波涛汹涌，似乎藏着许多的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似的。
我站在马厩里，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一天的激战，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知道，这样残酷的战争明天还会继续，我要养好精神，明天驮着我的主人上阵杀敌。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 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忽然，一阵凄凉的歌声从江的对岸传过来。是谁？是谁在深夜唱歌？我打了个激灵，忽的站了起来，凝神细听。
“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 妻子何堪兮独宿孤房。虽有余田兮孰与之守， 邻家酒熟兮孰与之尝。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 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那歌声凄凉悲壮，夹杂着声声呜咽，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我听出来了，那是我们楚国的歌。楚国的歌！我忽然紧张起来：汉军已经全部占领楚国了吗？大王知道这些情况吗？我赶紧发出一声长啸，我看到大王冲出了营帐，注视着对岸，眼里射出了怒火，紧握的拳头上暴起一条条青筋。
“大王。”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王听见了我的呼哧声，转过头，那眼神瞬间变得温柔。他走到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然后，转过身，走进营帐……
没过多久，我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刀枪的乒乓声和战马的嘶叫声。要上战场了，我一跃而起，抖抖鬃毛，发出阵阵撕叫。我注视着前方，期待那个矫健的身影的出现。
大王身披盔甲，手持长戟，冲出账，一跃上了我背。长戟一挥，他的将士们齐声呼和。我觉得肚腹一紧，立即嘶鸣，撒开四蹄向南冲去。群马听到我的嘶鸣，此起彼伏的响应，马蹄翻腾，声如雷震，直冲出包围圈。
晨曦一点一点亮起，我们已经冲出了包围圈，来到阴陵。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该往哪边去？一田父指向左边。我毫不犹豫地驮着大王往左边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快点，再快点，绝不能让汉军追上。忽然，我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开始往下陷。不好，我跑进沼泽地了！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稳住身子，向上拔腿。我感到背上有一股力量将我往上提，我长啸一声，借助这股力量将前腿拔起，奋力朝上一跃……我跃出沼泽，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汉军的厮杀声。
我驮着大王跑到东城，城门紧闭，没有退路。大王勒住缰绳，环顾四周，只见带出来的八百多将士只剩下二十八人了。我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却毫无畏惧。但我感到大王的腿轻轻一颤，他是在害怕么？我不知道，我听见大王沉声说道：“我起兵至今已有八年，大大小小的战争也打过无数，雄霸天下，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没想到今天竟然被困在此处！天亡我啊！”
大王的话听得我热血沸腾，是的，我一路跟随大王，看着他斩宋义，威震楚国；巨鹿一战，名扬天下。提起霸王项羽，诸侯莫不人人惴恐。即使现在被汉军追杀，依然不改英雄本色。这样的主人，与有荣焉。我要跟大王一起，战死疆场，不失英雄本色！我扬起前蹄，用力蹬着地，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敌人，只等大王一声令下，便冲下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杀！”大王怒目大吼，我飞奔直下，汉军惊慌溃乱，大王手起刀落，斩了一个汉军的将领。汉军为大王的勇猛所震慑，倒退了好几里。大王带着余下的二十八人一路疾驰到乌江边上。
此时的乌江波涛汹涌，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怒吼着，仿佛一头噬人的野兽。我在江边停住脚步，四下寻找渡船。
我看见一位老者疾步走到大王跟前说：“大王，我是乌江亭长。请速速登船，渡过乌江。江东的父老弟兄等着大王重整旗鼓，再创霸业。”
亭长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抬腿朝岸边走去。
大王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我听见他对亭长说道：“我当初带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来，如今这八千人无一人生还。即使江东父老不怪罪我，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今天我定要与汉军决一死战，绝不苟且偷生。”大王的声音凄凉又悲愤，我从未见过大王这般模样，忍不住想哭。我用脸轻轻蹭了蹭大王，我想告诉他：大王，我会跟你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大王轻轻抚摸着我，眼里满是不舍：“这匹马已经跟了我五年了，是一匹好马，你好好替我照看它，别让它落入汉军手中。”
什么？大王要把我送人？我知道大王从不舍得离开我，如今他要将我赠与他人，可见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大王啊大王，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次败了又如何？你过了乌江，回到江东重整旗鼓，再来和刘邦一决高下，胜负也未可知！我急得连连嘶鸣，用蹄子拼命踩着脚下的泥土，身子不停地打转。
大王将缰绳交给亭长，吩咐他赶紧牵马离开，便持戟杀向汉军。
我拼命挣扎，想要挣脱缰绳去帮助大王，无奈那亭长紧紧攥住缰绳，将我拉上了船。
船渐渐驶离了岸边，我站在船上，看着大王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我的视线中。突然一个浪打过来，那小船颠了起来，我的心仿佛突然沉入江底。我耳里明明听到一声悲叹，一声天柱倒地砸出的巨响在我心中响起。我长声悲嘶，惊起岸边山上的宿鸟猿猴，啪的一声，小船落回江面。我的悲鸣却没引起任何反应，往日只要我嘶鸣，大王一定出现。可如今，任凭我怎样嘶鸣，也看不到大王的身影了。我悲愤地发出一声长啸，然后纵身一跃，跃进了奔腾不息的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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