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夜,饱饱的浸足了雨水,点点星光隐匿了,群山的轮廓悄悄融入夜的幕布,天地间只剩下雨声。我的那些将士啊,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铁甲单衾的忍受着这这份寒凉,此刻,他们或许正在思念着父母,担忧他们的身体是否无恙;或许挂念着兄弟,沉浸在曾经的手足情谊中;或许在思虑远方的妻儿,不知他们能否能吃饱穿暖?
“重兵当前,大王不宜思虑过甚,臣妾恳请大王尽早安歇吧!”虞姬柔糯温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碰到虞姬似水的目光,再次欲言又止。
“故人千里、江东如烟……”忽的,一阵古琴楚歌传来,乐声幽幽,连绵不绝。我掀帘走进雨中,一手紧握剑鞘,另一手轻扶在剑柄之上,侧耳聆听,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向。乐声渐浓,它并不是来自某个方向,它环绕着营地一遍一遍重复着,此起彼伏,声量更高了,楚歌之音仿佛升腾而起,思乡之情笼罩了整个营地。
“围兵皆汉,何故楚音众多?难道楚已落汉王之手?!亡日已近,悲!”我怒从心来,拔剑指天:“汝何故亡我!”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雨声和阵阵楚歌。
“大王……”虞姬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们相拥而泣,悲壮之辞久久的徘徊在心中,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只能在今夜这最后的时刻倾诉:“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伏在我胸前一遍又一遍的和唱这分别之曲,数不清是第几次唱起,虞姬忽然拔出我腰间的长剑,架于脖颈之上,一个转身,她素日柔美的腰肢就那样瘫软下来,她身体在我怀里渐渐僵硬,我哽咽的唱不出一个字。不知何时,将士们都流着泪出来,伏地叩首,没人能抬起头仰视这惨烈的告别。
虞姬已逝,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也随之去了。然而,让眼前这些追随我多年的江东将士一起围困至死,实有不甘。营东南地势奇特,属难守之地,若精简军队即刻动身,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定可突围——霸王既出,虽困兽斗,尤有芒刺!
我密选八百精壮士,各带长短兵器二三,以黑衣蔽体,趁着夜色、雨声迅速蹿至东南围口,以短镖、尖刀杀守兵百余,冲出包围,策马向淮河。晨色熹微,我身后,仅存的百余名壮士依然不渝的跟随,紧张的神色无法掩饰他们疲惫的状态,他们身上的包袱在奔突中跑丢了,司南早已不知去向,一个路口横在前方,该向左去还是向右去?
田垄上一位白发老人,听到马蹄急,放下锄头,略低着头偷偷打量我们,我勒马向前问路。“向左”我回头下令。“大王,何不再问一人,恐……”身旁的将士提醒道。“天若亡我,当受之,又有何惧?”我义无反顾的上了左边的道路。
数十里外,等候我和将士们的,竟是一片茫茫沼泽,先锋将士身陷汪洋,用目光和手势告诉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天果亡我!无奈狠心挥别,泪眼中,我和仅存二十八位将士奔向东城,汉军铁骑临近了,闻声推测数以千计。
敌我悬殊,死战在所难免。二十八位战士仓皇的背影,让我再也无法平静,我嘶吼道:“我身经七十余战,未尝败北,然今困于此,天亡我,战不能也!今面死决战,愿三胜为诸君溃围!”说罢,我调转马头,迎面冲向汉军,厮杀中,我还是如从前那般自如,所向披靡,全然忘记了此前的困境。一个个敌将头颅跌落沙场,我愈战愈勇,直到突围,将士们跟随着我直奔乌江。
万顷乌江畔,烟波浩渺、水波不兴,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撑船而立,仿佛在凝神远眺,又仿佛在侧耳聆听身后传来的马蹄声。我们勒马临近,撑船人转身跃上岸来,疾步向前作揖道:“项王不识我,我却认得大王。八年前,我有幸渡大王至此,如今终等得大王返,此乃天意!大王快快上船,我断不放汉军过江!”天意?!我苦笑着下马还礼:“既天意至此,何渡江为?八千江东弟子随我渡江,今有何面目只身而还?深愧乎心!倒是公这等忠心,籍受之有愧,此马五岁,可日行千里,以赐公!”身后汉军追赶声更近了,见我执意不肯过江,他只能连连摇头叹气,牵起良驹,一步三回头的回到船上。
“壮士,当拼死沙场,虽败犹荣!下马亲战!以死决!”望着眼前仅存的二十六名将士,我挥拳宣誓。“杀!杀!杀!”在最后的悲情声中,我们举着短刀,红着眼杀向汉军,时间突然静止了,声音消失了,我的身体漫无目的的左右奔突,我的动作只剩下砍和杀。来自腹、背、臂膀的剧烈疼痛让我几乎窒息,我看见热血从这些新发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天空。
一定是龌龊无胆小人使了绊子,我的腿像被抽筋负伤,寸步难移,撕心裂肺的抽搐让我跪倒在地。“这便是项王。”我听到一阵耳语,抬头看见了马童小儿,他正低声和身边的将军交代我的身份。
“哼!”我鼻息中透出一声冷笑:“既是故人携新知,愿奉上见面礼!汝可尽去换那千金赏、万户侯!”虞姬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明眸含情,红唇轻启,“卿等我!”我以刀架于脖颈之上,奋力抹下,虞姬笑意盈盈的飘向我,四周,厮杀声不再,殷红变淡了。我拥着虞姬漫步在落英缤纷,走向山明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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