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作者: 周牧禾 | 来源:发表于2017-12-19 13:39 被阅读0次

    谷雨不知道这算不算心动。

    近一个月来飞速下降的体重和失眠让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到底是这个城市恐怖漫长的夏日还是他。

    墙角的窗帘没有拉上,毒辣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砸进来,携着余威似的。

    大厅里的空调开的足,冷气森森的,把外面的热浪和施工噪音隔绝开来。她背着手,走来走去,喝了很多水,直到踱步的时候肚子咣当咣当的好像揣着个水瓢在晃荡。

    谷雨在一家连锁酒店做前台接待。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厌恶自己的工作,尤其厌恶自己的服务对象,当那些南来北往的住店客人大喝一声,“服务员,把你们经理叫来—”浮在脸上的阶级优越感叫人相信,他必须这样虚张声势的对待任何地方的服务员。

    偏偏店址就在机场和火车站的十字路口,客似云来。每每遇到不讲理的客人,酒店唯一的保安——卢大爷,便煞有介事的奔向后院停车场巡起逻来。留下前台当班的两个小姑娘和客人怒目相视,最多只能怒目,否则要罚钱。

    在这里消磨了一年多以后,谷雨决定辞职。她是个非常有自己的原则和判断力的姑娘,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会中途退学,和亲友反目,诸事不顺。在其他同学还在学校享乐之际,她找到了这份工作,用来解决食宿问题。

    正盘算着要向黄主管开口,遇见了他。

    那天是五月,周三,下午五点。谷雨一个人当班,她把自己带的小说贴着监控电脑的屏幕看,这样对冷不防出现的领导和自己来说,都是个令人相对安心的措施。

    “你好,我预定了房间。”一个人拖着行李,朝着前台过来了。

    谷雨很客气的查看了他的预定,匆匆一撇,是个典型的北方人的身材,高大魁梧而略带点儿虚胖,穿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双肩包,口音不太明显,不过绝不是本地人。

    “您好,你的房间是617。”谷雨把证件、房卡双手递给他。

    “谢谢。”

    谷雨瞅一眼监控画面,看到黄主管拿着对讲机出现在了三楼的办公室,探头探脑的似乎在找人,“谢金燕,清洁公司的人来了,你到三楼来清点布草。”

    “收到—吱—”前台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尖利的噪音,谷雨一个箭步上去,关掉了。

    怎么向黄主管提辞职呢,谷雨很头疼。更让她惶恐的是,她还没想好不干这份工作了,到底干什么去。很多师兄师姐都在做设计,毕竟在画室泡了6、7年,设计也学过点皮毛吧,虽然对“皮毛”具体所指还不太明确。谷雨的理想职业是做侦探,她总是幻想自己能够跟踪一些人,在黄昏,幽灵般的窥视众生相,用一种超然的态度。

    正发着楞,黄主管下来了,手里拿着几张报表,“这两天都是团队房,你一个人上班,忙的过来吧?”

    “嗯。”

    每回见她,谷雨都忍不住自惭形秽。黄主管比多数女人长得漂亮,又比多数男人更有英气。她是老板的外甥女,省体院毕业后就在酒店上班,利落短发,常年着一身深色西装,走路有风。

    “楼上的姑奶奶们又不对付了,现在我到哪儿招人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了半天,两个人答应再干一个月,你有推荐的人没有?”

    她嘴里的‘姑奶奶们’是指清扫阿姨们,谷雨只知道她们有一份共同的黑名单,那些把房间搅的像猪窝的、在地毯上吐痰的,出言不逊的住店客人。没想到,她们相互之间也有黑名单。

    “没有,我哪里认识什么人。”谷雨突然心虚起来,扪心自问,自己这个时候辞职是不是不太厚道,“赵梦回去结婚,请了几天假?”

    “半个月,怎么?”黄主管突然警觉起来,“她好像不太愿意来的样子,你听说了什么?”

    谷雨连忙否认,按下辞职的话暂且不表。

    过了十来天,回去结婚的同事来了,黄主管又进京培训去了,谷雨不得不再等等。

    晚上八点多,大厅的灯火通明,谷雨和领班郑曦曦一起上班。这个时间点,是最闲暇的,实在无事可做。一大群人涌进来,三三两两的朝着电梯间走去。谷雨忘了戴隐形眼镜,目无焦点的盯着反光的落地窗发呆,什么也看不到,她懒洋洋的卷起桌面上的一张押金单,放下。

    不知什么回事,她直觉刚才的一片模糊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于是努力的瞪大眼睛,把大厅扫视一圈。从对面的票务中心开始,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找到了,两个人四目相对,谷雨有些不明白,撤回目光,停顿一下再看过去,还是他。

    是那天的‘粉红衬衫’,落在人群后面,盯着谷雨的眼睛,目光毫不闪烁。

    几秒钟之后,他裂开一口白牙,似乎被谷雨的表情逗笑了。反倒是谷雨没来由的一阵慌乱,狼狈的低下头来,假装拨弄两下电脑。

    无礼的客人,谷雨见的多了,像这么个‘无礼’的,她头一回碰到。

    再看见他,是早班。早上八点一刻,来退房的人一拥而上,把谷雨和同事淹没在不可开交的忙碌中,他准时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大厅里,扭头瞧一眼前台。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谷雨不喜欢这么被人直勾勾盯着看,于是每次从监控画面中看到他进了电梯,便抽空躲在影壁后喝杯水,等他走远了才出来。

    毫不费劲的,此人的一些信息被谷雨知道了,甚至有一次,她代班客房部领班查房,去看过他的房间了。人们或许不大愿意承认,酒店服务员比泛泛之交更容易了解你。

    ’粉红衬衫‘没有表现的很热切,他在一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回到酒店,看见谷雨孤零零的趴在大理石桌面上打瞌睡,便走到她面前,隔着台面很小声的说,你一个人上夜班啊?昏昏沉沉的谷雨看见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连忙应声。“哦,你要注意安全,”他打量一下空荡荡的大厅,似乎有些不放心。谷雨扯出个不在意的笑容,拿出几摞对账单,开始核对白天的账目。

    然后,他退房走了。过了半个月,又来了。

    谷雨在电脑上看到他名字的预订的时候,心情很微妙。她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丝毫没有把自己的心事透漏出去。酒店里的员工百分之九十是女人,是非流言满天飞,她希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若是上早班,八点一刻他没有到大厅,她会忍不住瞧瞧监控画面中他住的楼层,直到他懒洋洋的出现在电梯口,倘若时间来的及,他会对着电梯边的镜子拨弄两下头发。到了大厅,再扭头看谷雨,她坦然自若的忙着手边的事。

    有时候,两人也会有些交集,譬如,他忘了带房卡,或者要取干洗的衣服等等。这个时候,谷雨咬紧了牙关,变被动为主动,故意表现的特别自然,反倒是他有些尴尬,微微红着脸,杵在当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黄主管从北京回来了,谷雨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表达了辞职的意愿。两人在房间里说了很多,结论是,黄主管许诺调她去新店做前台领班,谷雨答应考虑一下。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谷雨开始失眠。她已经托深圳的同学租到了房子,行李都收拾好了,答应这几天就过去。可是,她突然想再见他一面。

    他又来了。

    第二天中午,同事去餐厅吃饭,留下谷雨一个人在前台当班。他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衬衫,有些难为情的站在谷雨面前,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谷雨低着头,当然知道他正盯着自己看,紧张的手心全是汗。

    “你—”他有些不确定,“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

    谷雨抬起头来。

    他的两只手一会儿摸摸台面上的名片卡,一会儿叠起来,不停的换着姿势,“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顿饭吗?”

    只听见自己喉咙里一阵艰难的蠕动,“我不知道,”几个字便自己滚出去了,悄无声息的,谷雨怀疑刚才自己是否真的发声了。

    场面一下子异常尴尬,他两只手交替着去整理盒子里的名片,两个人都沉默着,终于,他不死心的继续问:“那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谷雨。”

    “什么?”他没听明白。

    谷雨不得不解释,“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那个谷雨。”

    他显然愣住了,“是吗?”过了片刻,接着说,“是个好名字,好听。”

    后门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是同事吃饭回来了。两个人无话可说,都知道没有时间了,他换了一副面孔,可怜兮兮的央求,“答应我吧,和我一起吃顿饭,只是认识一下。“

    谷雨的心软下来,点点头。

    他拿出手机,”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不用了,“谷雨勉强的笑一笑,”我发信息给你,你的资料里有你的号码。“

    他有些意外,却没有说什么,正好谷雨的同事从影壁后面端着个杯子出来,便客气的寒暄两句,走了。

    谷雨的心突然不再悬空了,整个人镇定下来。

    距离第一次见他,有三个月了,每个月他在这里住大半个月,然后和其他同事轮流回长春一个星期,谁也不知道下个月还来不来。他们都对自己非常客气,可是谷雨知道这只是侥幸而已,万一,他们中的一个人对自己大喝一声,“服务员,把你们经理叫来!”其中的阶级对立,尤其让人难过。

    她还是和他去吃了一顿晚餐,并没有刻意打扮什么。前些天无端端瘦了十多斤,不得不在宿舍借了根皮带扎上。等待上菜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问,“你是单身吗?”他卖个关子,“重要吗?”

    “当然!”两个字简直掷地有金石之声,谷雨大气也不出,整个人紧绷绷的,脖子不自觉的往前伸,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他,模样说不出的滑稽。

    “当然,”他也认真起来。

    “当然什么?”

    “当然是单身了,”他似乎有些委屈,“不是单身,我费这个劲干吗?”

    谷雨张了张嘴,几次要说话,终于忍住了。他点了一桌子谷雨爱吃的菜,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求学、工作,连房子买在哪里,父母对另一半的期许都说了,唐突的诚意十足。

    吃完了饭,两人沿着附近的人工湖散步。夏夜的湖风非常凉爽,很多老人在广场上跳舞,音乐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谷雨一直很沉默,跟在他的脚步后面,偶尔附和两句。一路走下来,气氛越来越冷,找了个长椅坐下。

    该怎么解释呢?谷雨突然悲从中来,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煎熬,恨不能尖叫。她侧过头去认真看看他的脸,看了几百次的脸,在监控视频里;去他的房间整理散落在地毯上的文件,下雨的时候替他关窗。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个懒散,马虎的单身汉,甚至连千方百计找到的社交账号上都没有留下可疑的异性互动。

    谷雨不死心,仿佛打定了主意要证明这个男人是个混蛋,于是得偿所愿了。

    她偏执的在社交媒体上的一遍遍过滤他的同学,同事,朋友,同学的同学,同事的同事,朋友的朋友,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女人,他交往8年的现女友。找到她的时候,谷雨竟然有少许的得意,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现女友’常常提到他,一派小女人的娇态,他却把她藏起来了。

    他又开始说话了,这次的话题是闪婚,喋喋不休的说下去,语无伦次的。不知怎的,竟然提起从前,感叹谷雨像他的初恋女友。谷雨诧异极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勉强苦笑几声,以示抗议。

    那天晚上谷雨睡的很好,一周之后,去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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