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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田记]丫头的夏天

[野田记]丫头的夏天

作者: 丁千 | 来源:发表于2019-06-05 12:03 被阅读0次

    对面孩子家里开着小卖部,多年里它一直是我们那里唯一一家店铺,卖的东西是农家日常所需,包括小吃,灯泡,农药,甚至还有酒。家中常住的只一个小孩,两个老人,老人我们管他们叫爷爷婆婆。

    他家的房子小而美,临河,或者说是伸到了河中,高高的石堤和房子间只一条狭窄石路,通往旁边的鱼池。

    房子在两山环抱中,在山脚下,太阳很少晒到这里来,总是浸润在阴影里。

    石堤高出河面,房子高出石堤,从河里上去,是一条长长石阶,石阶又窄又陡,但都是粗条石砌的,地面长出一些绿油油青苔,静谧窜去心中,就觉得那陡和窄是必要的。

    临河一个阳台,四周用灰砖砌起镂空的雕花阑干。阳台里面,靠着阑干就种起花来,围一个方形花坛,种的是月季,月季大多朵儿大,粉红,橘红,洋红,还有几棵个头细小的黄色。有了土,又摆起花盆来,大多是砖红的瓦盆,里面种的是绣球花,夏天里最先开的是蓝色,后来是紫色,再是粉色,一大团一大团地,后来我学到那个“花团锦簇”的词,脑海中就浮现出这一幕。再后来漏水的搪瓷盆,木桶,塑料桶等等,都被装上土拿来种花,我们那里最是有着这种废物利用的想法。我甚至曾看到那里面,还有一只淡绿色的洋瓷碗,斜斜地装着几只细弱的葱苗。

    我去那里买东西,总是先闻到浓烈的酒糟香,再闻到月季的甜蜜气味。那些花大朵大朵,可以捂住我的脸,它们总是在阴凉里,带着露水,骄傲地微微晃动,跟我的个头一般高。

    老婆婆迎出来,我永远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圆得与别人区别开来,她皱巴巴地脸上张开嘴巴,圆得像一只好形状的香菇,露出她剩下的几颗门牙。她从腰带上掏出那一大串钥匙,用欢快的声音和我说话,她说话时还要笑着弯腰看着我,她总有一种让人喜爱她的能力。

    她叫我作“丫头”,这在其他人口里我从未听过,便每每觉得惊奇,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叫过我了。她们总是叫我的名,而把中间那个字去掉,叫起来更顺口。

    夏天里我们更加看重小卖部,我们把它涂上神秘色彩,它小小的所在,却从没有被探索完,总觉得那里面还有些没吃过没玩过的好东西。我们在烈日天里去买雪糕,等在阳台上,或跟到房间里,站在老人身后,等他们取出一只小布丁,但我们最爱的还是玉米雪糕,同样的价格却装着两只。那时候一般人家很少有冰箱,他们家的冰箱里一层冻着雪糕,一层冻着自家吃的食材,有时要拿出皱成一团的菜才能取出一支雪糕。

    老婆婆有时送我几颗糖,糖们包着绿皮,剥开却是粉红色亮晶晶的,融化了外面的脆皮,就流出里面西瓜味的夹心。在那以前我没有吃过西瓜味的东西,那清新的味道不似桃子味橘子味的普通,世界上怎还有这般奇异美妙的口味?后来我才知道阿丘常买这种糖,五毛钱买三颗,我从来没用钱买过,我吃到的糖都是老太太送我的。

    多年后我尝过了各种各种的糖果,各种花样的包装与各种佐料的添加,归结起来,不过是同样的一种甜。不再觉得西瓜味有什么特别,就是胡椒味的糖也有了。我们追求的声色走向极致,只要有所需求,没有生产不出的,有的只是尚未被启发的需求。

    我当然从未费心去寻找这样一种糖,去考究它是不是我当年吃到的那种,想来再找到我也不会喜欢,不会承认这般普通的味道竟是使我怀念了许多年的味道。我们的舌头也越来越挑剔。

    至于小花园,它早就不在了,在某年的雨季里连同那座房子一起被山洪卷走,那是在夜里,没有人知道它消逝的过程,一夜之间就从有到无,人们受到了惊吓,全都哑口无言。河流改道已经多次销毁我的童年,它一点一点地,把存在的痕迹都给抹去。

    幸而房子里的人安然无恙,他们在河上的公路靠山一侧又修起了新房,那是一座新式样的砖房,在时代的洪流里变得普普通通,变得轻而易举,变得轻飘飘,变得毫无存在感。

    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老婆婆,牙齿已经掉光,我惊奇于她在老的基础上竟还能更老。在我小时,她就已经老了,在我变老之时,她竟还能更老,更老的过程到底会摧人心肠到怎样的程度?

    我总爱把事情想得过分严重,在想象中重复我的痛苦,无所察觉时,脸和眉毛正皱缩成一团。

    我也开始害怕并暗中等待听到某个噩耗,尽管大人们会想那老太太与我非亲非故。我开始害怕永恒的消亡,已好多年没有听见某个恍惚代指自己的称呼:“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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