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作者: RealSuen | 来源:发表于2018-05-06 00:50 被阅读0次

    (一)陌生女人

    牛四藏在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瞄院子里来拜访的陌生女人。尽管牛四把耳朵最大限度地贴合门板,也丝毫听不到院子里覃香兰和这个陌生女人谈话的声音。牛四注意到,这个陌生女人身材高挑,衬得起身上价格不菲的旗袍,头发拉成大卷,清澈的眉目妖艳的红唇就好像她正是上世纪的上海滩穿越过来的。

    牛四从未见过如此抓眼的人。牛四的街坊邻居互相都很熟识,覃香兰——牛四的妈,自打牛四还没出生时她的名字便在这片村落响彻云霄了。牛四极其厌恶自己的姓名“牛四”,不是什么绰号爱称,就是叫“牛四”,姓“牛”、名“四”,牛四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要给她取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她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覃香兰,覃香兰很是不乐意,不耐烦地说,找你爸问去、他给你取的名儿。牛四吃过这一次闭门羹后就再也没在覃湘兰那里打听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覃湘兰口中所说的“爸爸”这个人。

    吃过午饭,覃香兰拐进厨房里端来一盆凉拌鱼腥草,吆喝着还在饭桌上细细品味的牛四:去、去,你快去,把这盆拿给张姨家。牛四来不及吃完最后一口饭,丢下碗筷就从覃香兰手里接过鱼腥草,两腿拔得飞快。——哎呀,牛四,让姨看看,又吃什么好吃的啦?——姨...今天咱家没吃啥好东西,我妈多拌了一盆小菜让我带过来给你们开开胃。言毕,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好像没有之前撒谎时那么焦虑紧张了,或许也是撒谎成性已全然影响不到什么了,牛四的三餐早就习惯了清汤寡水,每逢亲友问候起她却也能悉数报起菜名来。

    牛四回到家,覃香兰在灶房收拾碗筷,牛四寻思着过去搭把手,还没走进,覃香兰就开始骂骂咧咧道:你别过来!个倒霉东西,过来也是帮倒忙,有多远滚多远!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覃香兰随即在末尾小声嘀咕了句:当年就不该留着你,计生办就该勒令我打掉你这个扫把星! 牛四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唯独没有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牛四委屈又无助,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夜空的几粒星辰发呆。她不解,既然母亲这么讨厌她,为什么当初又要生下她,生下她后也从未把她当个宝疼过。越想越生气,这日子越来越好,为什么母亲对她却越来越刻薄呢,村里许多人都能开着小轿车回来过节了,覃香兰却誓死捍卫她的几亩病怏怏的土地,也不让牛四出村,家中再不济也要硬着头皮让她把书念完。

    牛四的脑袋猛然窜出一个主意。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要摆脱覃香兰对她的束缚,就只能远走高飞了,并且不留下一点痕迹。牛四想,以学校组织去春游的借口来搪塞,向覃香兰要一笔小钱做开销,先到镇上去找个活儿维持生计,等手头攒到一笔小钱了再去大城市看看。牛四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心怀执念,尽管她知道这一去毫无胜算,但她宁愿只身流浪在灯红酒绿之中,也不愿意回到这个时常发生一些令她毫无头绪的事的噩梦源地了。

    牛四决定向覃香兰要二百块钱,第二天天蒙蒙亮,还在床上的覃香兰正睡得沉呢,被牛四的手肘轻轻支醒,覃香兰哼唧了一声,半醒半睡地问: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牛四不紧不慢,学校今天要去春游,要交车费和出去会多花一点钱…牛四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覃香兰自然没有怀疑些什么,起身进了另一间屋子,拿出一沓红布包着的纸币,冷冷地问,你要多少? 两百就够了。牛四答道。覃香兰快速抽出了仨张红票子,塞进牛四的手里,给你三百,省着点花,最近一星期的零花钱算在里面了。牛四有些揣揣不安,还用手摩挲着确定了是三张崭新的票子才安心。她快步往前走,快要走出院子抵大门口时覃香兰在后面又轻轻呼唤了一声“牛四”,四儿啊,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疑问句里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恳求似的。

    牛四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坚定地往前走。她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这里,但此刻心里却空落落的,前路未卜,更让人遗憾的是没有谁能依靠。

    (二)老货车

    牛四的旅途比想象中还要顺当。牛四骗了班主任,一个年轻、背篓里还背着小宝宝的女老师,教数学。牛四说,老师,我家最近出了很多事,所以这段时间我不能来上学了,就来请你批准个假期。班主任没多想就默许了,本身这小村落里的学校就是要拆了罢,几个走出大山创业发达了的年轻人回村瞧见了,说什么也要拦着,这片山水养育了一代人,再穷再破也是故乡,结果到了急需物资的节骨眼上半个人影儿都找不着了,凭着逐渐褪去的激情,学校校长和几个老师也早就想动身去城里谋生计了,这个落单的乡村小学似乎也成了可有可无。

    牛四算准了时间,趁着覃香兰在午睡时溜回了家门,蹑手蹑脚地打包了一小包行李,她有好几个想带也带不走的东西——覃香兰在她小时候给她买的玉镯子、学校发的奖品小笔记本...牛四对着它们叹了口气,做完最后的告别仪式才悻悻离开。牛四那天运气很好,刚到达村边上的公路,一辆冒着黑烟“喘着粗气”的破旧小拉货车就从她身后慢悠悠地驶来。牛四招手,开货车的老伯伯停下。

    牛四要到的地方恰巧要经过,于是老伯伯爽快地答应了牛四的要求,无偿载她一程。牛四头顶上的大山就是自己生活了14年的地方,她下山时也不过花了两三个钟头,山下的阳光空气都要比山里明朗得多,牛四竟然有些感动...她又想到从前在学校参加公益活动时,她收到一封来信,信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男孩住在铁轨旁边,他每天上下学要听到很长的“呜——呜”的汽笛声,小火车看似开得很慢,但却永远不能和它并肩赛跑。牛四按捺不住欣喜,她以后也有能见到火车的机会了,都见到火车了,还有飞机呢?科技总是在革新,等我坐过了飞机,会不会飞机已经是落伍的一种工具了,那时候或许人类能坐飞船了。牛四这么想。

    (三)破碎

    这个小镇是做玻璃出名的。牛四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天后经人引荐,来到一家小玻璃厂做活儿。时薪很低,工作又苦又累,牛四苦中作乐,时不时安慰自己先忍、做一段时间后再选择到其他地方去找工作。厂里跟她个头岁数差不多的姑娘有六七个,牛四不爱和她们玩,有意避开,日子一长那几个成群的姐妹就开始私底下暗讽挖苦她,牛四都当成路边风,不予理睬。

    为了不和女工一同争澡堂位置洗漱,牛四通常是在女工宿舍熄灯后半夜起来摸黑着到澡堂。除了工人宿舍每晚十一点后会准时熄灯,澡堂、食堂这些地方都是敞亮着的,就连街灯照耀下的路段也比宿舍明亮。洗澡的时候偶尔想起覃香兰,这一走除了回家,俩人再联系的几率小之又小,覃香兰是半个文盲,邮差也送不了信到偏远的村子,牛四有想过回去,但立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才离开家不到一个星期,这次要是回去了怕是半辈子都要待在穷乡僻里了。覃香兰极度压抑,牛四就极度渴望自由,尽管这段时日过得并不尽人意。

    牛四在厂里一待就是一个月,不知不觉,一个月里挂念覃香兰的日子屈指可数。牛四待满了一个月,老板分发了工资,一分也没克扣的一千块钱,笑眯眯地夸牛四这是应得的,新来的女工也不输老工勤快。老板哪里知晓苦涩,牛四这一个月里和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当无人陪伴无人牵挂时埋头干活才能使牛四暂时忘记这些烦恼。

    发了工资的第二天,牛四辞了职,揣着仅有的一千来块钱,毫不犹豫地离开。买好了去下一座城市的火车票,牛四难得开开心心地出去下了顿馆子犒劳自己。牛四下一个要到达的地点是一座毗邻海港的城市,她是在厂里做工时无意听人说起这座城市如何繁荣、如何美丽啦,没想到竟能把这个名字记得滚瓜烂熟了。这趟旅行还让牛四倍感欣慰的是:终于坐上了火车。可似乎火车没有牛四想象中的那样奇妙,整个路途没有颠簸,睡一晚隔天清晨就到了目的地。

    找不着南北,牛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又害怕又好奇,全凭直觉找方向。牛四跌跌撞撞到了一家茶馆门口驻足停下,呆望了好一会儿,里面有个忙碌的女人歇下来才注意到她的小小身影,走进牛四身旁问,妹儿,你找人吗?牛四被问倒了,紧张地摇摇头,准备拔腿就跑路时女人又一声喝住了她,妹儿!你先别跑,你要不要喝水,阿姨给你接点水哇!

    喝完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这女人又发来了一串连环叩问。牛四要么都是肯定或否定回答,要么就回答不知道。最后,那女人说,妹儿,要不然你先留我店里做会儿活,等你爸妈来找到你,别乱跑,这段时间我们市治安很差...而且阿姨的店里正好也人手不够,你来了我包你吃住再格外给点零花钱。牛四同意了,她不会拒绝善意,也没有人教过她拒绝。

    牛四还没从这个女人的一系列古怪的举动中缓过来时,隐约就感到了这里有某种和她能相通的气息。陌生女人对她很好,好到牛四差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了。但凭什么理所当然呢?你牛四,你覃香兰没给过牛四一天好日子,当妈的都不如一个外人疼自己。想想还是会可悲,人心都是肉做的,替自己难过的同时也为覃香兰遗憾,天晓得村子里的那块地有什么好覃香兰偏要当宝供着。

    (四)卖惨的男人

    牛四的脑袋瓜很灵光,开始做新工作时三下五除二就明白了工作的所有流程。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了茶馆的老板娘姓李,李阿姨的老公姓刘,刘叔一点也不像是配得上李阿姨风情的人,大腹便便,满脸油光,啥气质也没,也猜不到他会是做什么的料,还是牛四自个儿从平常的琐碎中、街坊邻里的口中听来刘叔的正经工作是搞房地产的。这也倒没啥,直到有一次牛四半夜被尿憋醒了,起夜时路过老板娘的房间,听到里边传来男女欢愉的声音,羞得捂住耳朵才去上的厕所,原路返回时碰巧和正好从老板娘房间里出来的男人撞上了,这人却不是刘叔,身材比刘叔魁梧,脸也比刘叔英俊几分,更让她过目不忘的是男人四角裤以上被纹身覆盖的肌肤。

    这其中的端倪当然不敢多想,那晚那个陌生男人的眼神像要杀了牛四似的。只不过这之后的许多天,在彻夜不眠的夜里隔墙的呻吟声很容易传进牛四的耳朵,牛四拉扯着被子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听到,不过牛四还是注意到了,好几次在上面的男人的声音都不是同一个人所能发出的,虽然不敢说完全肯定,但牛四怎么也不会再冒一次险了,李阿姨的身份是个谜,和多少黑社会的人有染,牛四还不知道。

    刘叔出差回来了,堂厅里客人正在打牌。他见着牛四就问李阿姨在哪,牛四心惊胆战地给他指:李阿姨正在包间里和几个男人喝茶聊天...说完心虚地放下手指,怕刘叔会冲进去和李阿姨拼个你死我活伤及到自己就完了。刘叔进去后,牛四就开始在外面畏手畏脚地观摩,好在没有要发生什么冲突的征兆,牛四的心才放了下来。这个店太让人费解了,牛四有很多问题都想不通:比如经常出差的刘叔当真不知道阿姨的本性吗?还是说刘叔根本不在意。让牛四感到更无解的是,刘叔这一趟回家,趁店里打烊,把柜台的记账本全都搜罗出来,一笔一笔当着李姨的面算。

    你说,这可咋办,我们没钱啊,我们没钱。——刘叔的腔调里充满了苦衷。——你少他妈给老娘放屁,刘华,自打我们开这个店起,老娘用过你一分钱没?——你可几把拉倒吧,我去外地的这些钱放家、放银行里没动过,你说说它是怎么长翅膀飞走的?——那我可不知道,你在外边找女人了呗! 李阿姨白了一眼。刘叔被堵得说不出话,叹一口气,“蹭”地一下立起身,决绝地走出去。

    李阿姨...牛四想安慰,试探性地叫了声李姨,李姨撑起沉重的脑袋,摇了摇头。过一会儿才说,妹儿啊,阿姨都是把你当亲妹妹看的,你要知道你叔...刘华!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也不心疼他,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跟我卖惨哭穷的,我又找谁说理去呢!? 牛四这是第一次见人泣不成声,喉咙里似有万千哽咽,从眼泪里读懂了很多。

    (五)回家

    打那一个月后,刘叔居然惊奇地回来了。这一个月里牛四和李姨相依为命,陌生男人出没的频率越来越少,牛四甚至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的内心从未如此刻这般柔软。刘叔站在厅堂门口,倚着门沿,一副蓬头垢面的打扮。你是...刘叔叔? 彼时的牛四正在扫地,却被眼前这尊人物震住了。小四儿呀,我...我找你李阿姨。牛四识趣地朝内屋里大喊李姨,刘叔回来了。

    李姨依然风姿卓约,看到此时狼狈不堪的刘华顿时冷笑一声,故作腔调道,哟,刘大当家的,这次又去哪出差啦?该不会是你们公司让你去矿洞里造个房吧。刘华一点神气都提不起来,蔫哒哒,说,老婆...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闹情绪了,行不?我上个月压力太大了才跟你吵架的...这一个月...——滚!你可闭嘴吧!老娘不想听你解释、听到了吗,快点滚!——我服软了还不行吗!...李钰茹你真是当婊子还立牌坊了!——哈哈...!还诚心诚意,还服软,才骂你一句就忍不住还嘴了吧...?搞什么,就连骗骗我也不行了吗?——我滚可以,把老子当初给你开这个妓院的钱悉数还来,咱们就此两清!——好!李钰茹指示牛四去她卧室里把床头柜里装的那一沓钱拿出来。——刘华,这是我开店从你那拿的四万五!只多不少,我也不欠你的了,以后我和你再无瓜葛,你再踏进这个店里一只脚,我就打折你的腿!

    牛四以为李钰茹会是那种刻薄绝情的女人,逼走了一个相处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男人只是一笑而过,潇洒地抽根烟就把这些事抛之脑后了。也只是她以为,刘华走的当晚,李钰茹拉着牛四哭了一宿。前半夜顾着抽烟喝酒造作了,后半夜伴着呕吐哭得撕心裂肺。李钰茹醉醺醺的:四儿啊,你知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的...妹儿,我和刘叔叔压根儿没扯证,你是不是觉得李阿姨挺疯的,男人接着一个一个的,但是李阿姨的心里一直都念着刘叔叔对我的那份好...牛四这才知道,在她家待的这么多日子里,自己只是一知半解,牛四想到了覃香兰,她是否也会在家中默默感伤,消失这么多天没有一点音讯,对于一个在大山里的女人来说约等于噩耗。

    李钰茹打算在初秋关门大吉,来慰问她的是另一个牛四没见过的陌生男人。李钰茹问牛四住在哪,她找人把她送回去。牛四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的小镇的名字,她想她在外面漂泊这么久,不管是来自覃香兰、还是牛四本人,谁都没有问候,也没有找找熟人托关系捎口信,科技这么发达的今天,唯独远方的人还过着很原始的生活,与“原始人”不同的是,现代人有独立的语言,现代人思考得更多更远。

    牛四问李钰茹要去哪,她说,要同这个男人去华北他的老家,李钰茹也说了,牛四你要好好长大,这个世界还有人在挂念你,没人记着你我也会记得你,咱们今天就各自回家吧,四儿,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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