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二叔不相见已经好几年了。
去年年末,因为朋友的推介,已经退居二线的他从家乡来到了我邻县的一所高中任教。收到他发来的信息时,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生活在这座城市,所以他来了?因为他至今都不放心我,所以要来亲眼看看?果然,到车站接他时,他的第二句话就露底了“想着你也在这,我才来的。”
从小,二叔在我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学历高、见识广,真正的读书人,在家族中颇有威望。他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为关心我的长辈。不止关心我,他关心着家里每一个兄弟姊妹的孩子。大姑、小姑家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是时时刻刻被他挂在嘴边的。
如今,成家立业的我们都已为人父母,他便又开始关心起我们的下一代来。谁的孩子要高考了,谁的要中考了,谁成绩一般般,谁成绩得抓一抓,他心里也都清清楚楚,就像记着一本笔记似的。
尽管时代变迁,但从过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关注首先是学业,其次才是别的方面。这一点多年未变。而这,也正是我一直以来怯于见他的主要原因。
和堂、表兄妹们一样,我曾经也是循规蹈矩地在二叔的教诲下念完了自己该念的书。我永远都记得每年的春节,他从外地回到老家,给我们几个孩子发压岁钱、谈话的情景。他并不把钱装在红包里给我们,而是直接拿着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从中抽出几张来依次递到我们的手上。每走到一个人面前,他都会笑容可掬地说一些吉利话,然后问一些问题,再寒暄几句。
他这种把孩子当做成人来认真谈话的举动,与我现在读到的书中所描述的犹太人的周末例会还真有几分相似。那样的时日虽然少之又少,却给我童年记忆留下了非常温暖的气息。
二叔眼里的我也一直是那个懂事、勤快的小女孩。我的离经叛道主要表现在就业与择偶这两件人生大事上。我与他的隔阂也正是由此产生。从一名没落地主家的儿子到一名师范学校的重要领导,他经历了少年丧父的悲痛、寒窗苦读的酸楚、异地求职的艰辛,对于生活的各种苦难,他比谁都更有发言权。他也因此格外珍惜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稳定。年岁逐增,他又把这份岁月安稳寄托在了晚辈身上。
在他的一手操办下,几位哥哥姐姐们都顺利地从师范毕了业,跻身于人民教师队伍。随着资历见长,大家又纷纷从事行政,担任了学校校长、或教体局领导等职务。一切都按着二叔想象中的美好发展与进行着。诸人皆喜。
轮到我时,一方面是国家政策有变,学校已经没有义务解决我们的就业问题;另一方面,我已经厌倦自己十八岁的人生还不曾出过省这一事实。我想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我想要去往新的天地,我更想要有完整地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二叔的庇佑,我能不能独立于这个世界?
不等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我已经远走他乡,谋得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名教师。得知事实后,二叔颇有一些不好受,埋怨我不与他商量,擅作主张。但向现单位转入我的个人履历时,还是他亲自为我邮寄来了所有的一切。看着他熟悉的笔迹,我的心里竟生出一丝暗暗的窃喜——我看着他走过的路,走上了自己的路。我没有重复他的路。
之后的几年里,每每假期回家与之碰面,问完我的工作情况后,二叔就会批评我不该到处乱跑。然后便内疚自己没有安排好我的工作,使我没能留在他的身边、父母的身边。作为家中第一个跑到外地工作的孩子,年轻的我一心沉浸在对自由的追求中,他的话语丝毫没有听进耳朵,也不曾觉得离开父母有多凄苦。
再后来,我带了男朋友回家见父母,自然也要见二叔。男友年龄比我大,家里经济又落后。对此,父亲虽然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倒是二叔,一脸赤裸裸的不满,二话不说地就对男友展开了一对一地、查户口式的盘问,咄咄逼人,语气严肃。更是在饭桌上当众考验男友的酒量以此鉴定他的工作才能。理解他的爱女心切,我当时并没有介怀他的这些过分之举,但在从此之后便不自觉地与他疏离了。
我知道,我与二叔的价值观已经产生分歧。他所推崇的那一套为官、为人哲学在我这里完全失效,我没有继承与习得他的任何处世之道。直到现在,我也任然不善经营人际,不懂巴结上级,不会笼络关系。二叔对我,也终于由失望到了绝望。
但是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在他一直不认可我的生活与生活方式的这些年里,我已经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其实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自从儿子诞生,我在春节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与二叔见面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了。让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堂妹也给他添了一个漂亮的外孙女。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他似乎也就不那么惦记着我的好坏了。
一晃又是数年。二叔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竟然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当我还在火车站前惴惴不安于见面后他会不会一开口就说“怎么这么瘦?不习惯这里的伙食吧?谁叫你当初跑这里来的?”时,他从人群里冒出来,第一句话竟是“我看你的文章是越写越好啦!”这番开场简直让人惊慌失措。
送他到了学校后,他的教学任务一直很重,我便也没有过多地看他,以免打扰他。好不容易遇上今年高考又是端午假期,二叔有了四天完整的休息时间。他主动地来到了我家。
在我家小住的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说:“我看你现在状态挺好,生活就是应该这样过。非常好,我放心了。”我很是诧异,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您怎么还欣赏起我的生活了呢?”“你过的是一种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的社交,除了户外活动就是呆在家里看书,工作之余也能很好地照顾到孩子。”犹如一道久违的阳光照进我的心窝,二叔的话也照亮了我眼前的一切。
还有什么样的赞美比得上这句来自于你至亲至爱的人的肯定更有分量呢?“难道您觉得我这样平平淡淡很好?”我仍不甘心,饭桌上再次发问二叔。“名利哪有尽头,过好自己当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二叔大口喝下一勺汤,然后大段陈述他女儿的各种忙碌“丫头太好强了,凡事都要争第一,工作忙得没日没夜,整天见不到人影,自家娃娃都顾不上。学校事也多,不是各级各类的公开课就是各种外出学习,每天三点半放学,六点钟都不见她到家.......”似泄豆子般地,他讲了堂妹的很多工作日常给我听。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感慨。我还是我,只是评判人——二叔的视角发生了改变。曾经,把我较之哥哥们的按部就班,如今,又把我比照堂妹的忙碌不堪。
“这学期结束我就回武汉了,下学期不过来上课了。以后就难得来看你了。”饭毕,二叔说出了自己的下阶段打算,待我还像儿时一样,又要给我钱。只是,他没能拿出任何现金,催促着我看手机。而我,当面拒绝了他的微信转账。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否定我。
活成怎样,都有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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