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他使劲地呼出了两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死了!
“就这样完了?”他的妻子不敢相信他的生命这么快就结束了,用孩童一般纯真的语调问道。这问话有点怪异,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如果他活着,他会怎么回答她呢?他恐怕会说:“那你还以为呢!”
他死了。他的女儿见到一束光迅速地从他的脸上滑下来,顺着脸、脖子,到胸腹,最后到脚后跟,消失不见了。接着,他的脸就变得暗淡了。她惊异地睁大眼睛,盯着这瞬间发生的事情,心中产生了质疑:“难道人真的有灵魂?这灵魂是一道光?”
儿子和过来给他办理殡葬的人立即着手给他穿衣服。病房很热,他死的时候,只穿着一条方形短裤。昨天,妻子给他准备了他最喜欢的衬衣、毛衣和外衣外裤,就好像他要准备出门旅行,得给他整理好衣装似的。衬衣是女儿买的,毛衣是妻子织的,外衣外裤,儿子总帮他勤洗。
大家一起动手给他穿衣,显得那样匆匆忙忙。穿格子衬衫的时候,女儿还愚蠢地说起话来,说什么: 爸,我们给你穿衣服呢!乖!
几天后,他到女儿的大脑里做了一个梦,跟她说: 人死之后,身体没那么快就凉,这个我见得多了,瞧你们那天紧张的,怕我在几分钟内就硬了?太没有科学知识了。从现在开始,给你一个新任务,将来,你妈也会死,你自己也会死,你弟弟,你的朋友……你免不了要再经历这个场面,去读点书,以后可别再闹这样的笑话了。说完,他还给女儿开列了个书单。
他女儿醒来后,脑袋里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书单,打开电脑一看,妈呀,那些书齐齐整整地码在她网上书店的购物车里。只等她来点击付款。
爸呀!你真抠门,干嘛不直接把钱也付了?
晚上,他又到女儿的大脑里做了一个梦,是为了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说: 你这个月光族呀!我倒是想给你付钱,可是如今咱们是两个世界,我这里的钱是多得花不完,可拿到你那里也不好使,也就是草纸一张呀!
那天他闭眼后,人们给他穿好衣服,戴好帽子,几个男孩子七手八脚把他抬进殡仪馆送来的临时棺材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仓促。
他们用病房的推车推着他去坐电梯,外面的空气清冷,但月亮圆得很,虽然是正月十七。在这样一个夜晚去爬山,虽然没有蘑菇可采,却也怡然自得。
他这么想着,车子驶入了黑暗中。两小时前,妻子亲吻过他,问他是否有痰堵着出不来,那么她就用嘴帮他吸出来!他又想起每次四五天没大便,总是妻子用手指帮他抠出来。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要是还能多一些日子陪她就好了。自己嚷了一辈子“谁都不靠”,最后还是靠了她呀!
但是,时间到了,没办法,人哪!方生方死。女儿曾问他: 爸,你怕死吗?
作为一名老医务工作者,回答当然是: “不怕。人每天都在死亡。人的细胞每天都在死亡。”他靠在沙发上慢慢答道。
现在,所有的细胞终于都死光了。这个过程确实很快。连我自己都没料到最后时刻会来得那么快。他想。
但是,在回答女儿的问题时,自己是不那么诚实的,那个时候还是很怕死的。真正不怕死的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女儿给他在墙边安了一溜扶手,好方便他行走和锻炼,扶手安好后,他就急于从床上下来,去试试气力,没想到这一试令他大惊失色,他只是抓着扶手艰难地挪动了一步,就颓然地坐在了床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半天他才挪到床上。那一刻,他算是彻底地清醒,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在死亡面前,人人都要低头,我也一样啊!他不能不为后事做些准备。本来,他还有幻想,他以为自己怎么也还能熬过85岁,那是他母亲去世的年纪。做儿子的怎么也不能不如娘啊!
第二天,当妻子和女儿在他身边坐着的时候,他就慢悠悠地说: “我要走了!”妻子和女儿全都楞住了,女儿心里咯噔一下,妻子却调皮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他说: “去南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人已经插上了翅膀,在空中慢慢地飞翔。妻子和女儿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怎么去?”妻子问道。他不答。“坐轮椅去?”妻子又问。“是!”他拉长声音说。
过去这几年,他坐上了轮椅,可也没就因此困在家里,妻子推着他回过湖南老家,去过贵州看老同学,去沈阳的侄子家住,去锦州的侄孙子家玩。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那么魁梧,妻子那么娇小,真是难为她了!
既然生命不久远,又不想拖累她,那就要自己想办法了。想起跟妻子开的一个玩笑。妻子说到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他嘿嘿一笑: “那可不一定。我死给你看。”现在,他就要好好使用他的医学知识了。关键时刻,专业知识必须管用,否则不是白担了“专家”这个虚名?
一场肺炎就很容易把他带到死神那里。可是妻子儿女总会及时给他盖好被子,不让他着凉。所以,想得肺炎也不容易。不过,还有别的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
食物可以慢慢地减少,水还要继续喝,让身体慢慢地耗尽剩余的能量。同时可以增加糖分的摄入,每天空腹多吃几个桔子,结果呢,在他这种身体衰竭的状况下,人就会进入高渗性非酮急性糖尿病状态,心跳会加速,呼吸会急促,人会休克,也就是昏迷。如果不送医院,没两天这人就会没什么痛苦地离世。当然了,只要送到医院,他们肯定会抢救。他们会采取这些抢救措施:
一、积极补液。先给予生理盐水和胶体(血浆等)溶液,尽快纠正休克。给45%氯化钠低渗溶液;血浆渗透压降至330moSm/L时,再改为等渗液。
二、应用胰岛素: 2-6U/h静脉滴注,逐渐使血糖下降,防止下降过快导致脑水肿。血糖降至16.7mmol/L时,改输5%葡萄糖液加胰岛素,其比例按胰岛素:葡萄糖=1u:3-4g。
三、维持电解质平衡。
四、去除诱因治疗,并注意监测生命体症,血、尿糖,电解质,BUN等。
这个时候,人们会给他插上胃管和氧气管,劝说送他进重症病房。如果妻儿慌了手脚,也可能会答应切开他的喉管,给他上呼吸机,因为他的喉咙里会发出死亡来临前的咔嗒声,这声音让人怀疑他喘不上来气。那可就麻烦了。这将大大地违背他的初衷。他已经准备好挨上那么几天后就痛快地离世。当然,说是痛快,那也是不可能的。谁到时候都得过这一关。
真希望一切都由自己做主啊!哪怕是在人最后的这个时刻。
嗯,如果不切开喉管,他们所能做的不多,也就是等待他一天天衰竭。需要三天时间,最迟到正月十七凌晨两点,升天。
在昏迷的那些时刻,他不能说话,耳朵里听到各种声音,都是对他的关心,妻子、儿子、女儿、小舅子、侄子、侄孙子、护工……还有那些没来的。等他死之后他们都会来参加葬礼的。他想着。嗯,还不错。
女儿跟护士吵了一架,让护士吸痰时动作轻柔一些,别把人当机器!护士说都是这么操作的。后来,医生来了,说“我的医院我做主”,女儿更生气了,但还好,她终于还是学会了克制。他担心她会嚷:“你知不知道,这里躺着的就是你们医院的大夫!你们这帮可恶的家伙!”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年年被评为“爱患标兵”。他想说,女儿,别生气啦!以后也要学会忍耐,要成熟点,不要动不动就想伸张正义,嫉恶如仇。人间是非,岂是你一个女娃娃管得过来的?
那医生当时的样子是挺嚣张,不过当他去世时,他过来检查已逝之人的生命指标,在摘下听诊器时,脸上也显出了一副肃穆的表情。为此,女儿原谅了他。
儿子主持了他的丧葬仪式,一直泪水不停的儿子完全顺从司仪的指令,可是就在他拖着那个可笑的扫把围着一座矮小的更可笑的小庙转到第二圈时,他气恼了,突地一下把扫把扔到了地上。这个动作之突兀,令周围的人诧异,却令他这个在空中瞭望的老子大笑了起来,感觉儿子终于成熟了。
一个人,要有自己的判断力,不能总是被人家牵着转。儿子呀,你看你老子,我什么时候被别人牵着转了?哪怕是最动乱的年月,他也有自己的主张和选择。
儿子板着脸冲司仪道:“你让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还要转几圈?”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司仪连连地说。
火化的时候,他自己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点着,在火中弹跳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缩小,他想他这么倔强的人不可能都烧成灰烬。果不其然。
“这是大腿骨。”女儿来拿他的骨灰,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盛着骨灰的铁簸箕,指了指最大的两块骨头。
它们看起来像是他平常喜欢啃的棒骨。嗯!这是爬山锻炼的功劳。没白练。要知道,就算是病了,他在头两年还每天爬楼二十多趟呢!从六楼爬下一楼再返回来算一趟。他看着那块骨头以及其余那些细细的白色的的骨灰。想不到自己最终还是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眯起眼笑了起来: 以前还梦想过土葬呢!
女儿显然是听不到他的笑声的。她正埋头专心地收拾他的骨灰,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捧到骨灰盒里,然后抱着那个盒子走了出去。外面,其他一些人也在等着拿骨灰,吵吵嚷嚷的。可是,他们见她面色凝重一步一步地从下面的楼梯走上来,就都闭上了嘴巴。他们注视着她,就好像她怀里捧着的正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什么老人的骨灰盒子。
我的生命终于是完结了。我死了。他想,我要埋到我老母亲的坟的旁边,去陪着她,永不和她分开。他在孩子耳边低语道。
第二年,他遂了心愿。妻子和儿子一起把他送回了老家,让他永远地躺在了老母亲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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