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落山,天色将昏欲黑时候。
那人穿白戴孝,头上扣着一顶草帽。他拘谨地站在我家门外,只让声音传进来。他喊“七爷,七爷”。父亲在家族中排行第七,七爷是晚一辈对我父亲的称呼。我们家族人丁稀薄,一辈一辈出生落后于人,在村里的辈分高了起来。
我父亲在屋子里。听见来人喊,我父亲应声说:进来说话吧。来人看着自己一身行头,犹豫:不方便呢,七爷。父亲朗声说:咱家不忌讳那个的。
那人如释重负一般低着头跑进我家里来。父亲端坐着炕上,那人慌忙双手递一根烟给父亲。父亲一再邀请,那人欠着身子浅浅地坐在炕沿。父亲的烟雾缭绕里,那人陪着几分节制的笑,和我父亲说话。
我家经常来这样的人。这一次,我想起来一个问题,偷偷问母亲,为什么在咱们家里,他的草帽还不拿下来?母亲在我耳边说:等会儿告诉你。
那人和父亲的客套话干涩无味,我都有些厌烦了。那人终于站起身来,对父亲说:七爷,那就这样啊,明天您一早过来吃饭。有劳您啦!
父亲点头。那人要走,父亲欲起身送,那人赶紧摆手:您坐,您坐,不送。
于是,父亲又稳稳地坐下来。如常,我母亲溜下炕,拖拉着鞋子,送客,关门。而父亲,好像总喜欢眯着眼睛,靠在被子垛上,象是喝了一杯好酒,在沉醉。
我又问母亲:快告诉我,为什么那人在房间里也不愿摘下草帽来。
母亲说,他的爹去世了,他的天塌了。草帽代表父母去世后,孝子难过得几年不见天日的意思。
之所以不进别人的家门,是因为身着重孝,有些人会忌讳,觉得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母亲说。
哦,父亲又要给别人修陵墓了。拿回来一节红布头,几瓶白酒,几盒画着猴子的香烟,一些副食。对了,还有满手的皴裂。寒冬里的野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砖头水泥的活计,怪不得父亲会喜欢喝酒呢。
我都记不清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不赚钱的营生的。更记不清,父亲帮多少人修葺了坟墓。除了帮过世的人建房子,父亲也给活着的人建房子。乡里乡亲,谁家都会建房子,谁家也都会有故去的人,没有人会介意父亲穿插着做两种工作。不过,建活人的房子收工钱,死人的纯属帮工。如果两者时间凑在一起了,优先帮工。
父亲是一个半路学艺的瓦工。除了瓦工,父亲也会做木匠活儿。那时候,父亲和他们年轻的团队,给别人修建新房,那种红砖碧瓦,木头房梁格式的房子。建房的人家,会有新鲜湿润的杨树皮从树杆上被剥下来,父亲和工友一人一头拉开墨斗,父亲用手提线,轻轻绷一下,笔直的线条就出现在白光溜溜的木头上。当然,有时候木头也会是陈旧的,黄黑色的,烟熏火燎过的。
那个时候,我喊父亲回家吃饭时,总要挑选一块合适的树皮,做呱哒板子,快板一样打起来。可惜,我说不了快板。但是,闻着白杨树皮清甜的味道,都让人醉呢。不象它落下的红褐色的毛毛虫,讨厌死了。
我最乐意的事情之一,是把我练大字用的墨汁,添到父亲的墨斗里去。父亲和我用一样的墨汁做大事情呢,这让我兴奋自豪。
架房梁的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十几个人用粗壮的绳子绑在木头三角梁的两端,我父亲是总指挥。当然,总指挥不是只说不练的假把式,父亲早早地就端了梯子坐在墙头上了。他看了看地势,决定哪一头先上来,于是工友们统一喊着口号,劲儿往一处使,绳子晃晃悠悠地牵动着木头,父亲眼疾手快,在木头靠近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木头固定在该固定的地方。至于另一头,就简单得多了。
房梁固定好以后,鞭炮齐鸣。主人家爬上梯子,端一杯酒敬给父亲,随酒送上来的还有一碗红亮亮油汪汪的大肉块儿。父亲喝了酒,吃过肉,小心翼翼地爬上梁中间,解下红布。那红布,是对工头师傅最大的奖赏。尽管,它并不值钱。
我的嫂子,就是父亲为别人建房子挣下的钱,为我哥娶回来的呢。
我父亲那时候总想要我哥继承他的手艺。我哥学了几天,坚决表示不愿意。我哥觉得这个活儿太苦。外面的花花世界来钱快,还干净不费力气呢。
是啊,我哥哪里有半点匠人的样子。好好的平头,后脑勺偏偏留那么长,用皮筋扎的话,能扎一根小辫子。穿西服就西服吧,背后开一个小岔子。难怪父亲总说他是流氓二流子呢。父亲能够容忍他这样,前提是他答应跟父亲学艺的。但哥哥变卦这么快呢。
父亲说:谁家半路上掉了一个金娃娃,等着你去捡呢!地里不种麦子,种白面蒸馍呢,连馍馍上沾的土都有人帮你吹干净了,就等着你吃哩!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在脸盆里一遍一遍地烫他的双手。父亲洗手很仔细,尤其冬天。水最烫的时候,他用左手把水撩到右手上,又从右手到左手。烫了一阵子,他才用肥皂慢慢地搓过手,换一遍热水再清洗。尽管这样,他手上的皮总是张着口子,红红的象小孩裂开哭的嘴巴。有时候晚上,我会给他涂上油腻腻的蛤蜊油。涂的时候,父亲不吭声,我疼得嘶嘶哈哈地。
我哥不听父亲的。他去了大城市,捡他的金娃娃去了,吃他的白面馍馍去了。
哥哥一走大半年,嫂子回了娘家。那段日子,父亲沉默寡言,象我们南边的秦岭一样。去田里的时候,我叮嘱他掐南瓜雄花回来喂蚂蚱,他也忘了。蚂蚱在父亲编织的两层阁楼上饿得叫唤,我只得在路边揪了一把毛毛草喂它,它大概不喜欢吃毛毛草,一直叫着。
半年后,我哥回来的时候,没有捡回来金娃娃,却抱回来一个洋机器。我哥说,这叫录像机。录像机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想伸手去摸,我哥赶紧把我的手挡住了,怕我摸坏了他的宝贝。嘁,什么破烂玩意儿,我还不碰了呢!
我哥在镇上捣鼓了一间房,开了录像厅。录像厅里,整天传来嘿嘿哈哈的打斗声,夹杂着嗲嗲的让人听不清歌词的歌曲。
很快,我哥就赚了钱。我哥自豪地把钱放在桌子边上,对我父亲说:爹,您看,这值不值一个金娃娃?您多久才能挣这么多钱呢。
我父亲看都不看我哥的钱。我父亲说:来路不正的钱,我用不起。你给我拿开。
我哥脸红脖子粗地说:什么来路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地,您怎么冤枉我!
我哥的骄傲一下子荡然无存了。父亲依旧靠在被子垛上,闭着眼睛,不再理我哥。
我哥生气了,说:我就知道您瞧不上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合您的心。您想让我跟您一样,一辈子土里刨食,我偏不。混不出人样来,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哥把我嫂子也带走了。这一次,我哥没有再选择镇上,我哥又去了大城市。母亲既拦不住我哥,也不敢违背我父亲。想我哥的时候,母亲扯着衣角,在灶火下偷偷擦眼泪。
我哥把钱挣下了。邻居们比我家人先知道,邻居们说,见到我哥穿得洋火极了。大喇叭裤,白衬衫,墨镜,武装得跟电影上的人一样。见到乡亲,就请下馆子,城里的酸汤水饺,把一些人香得舌头都要吞下肚子里了。
我父亲说:你带话给他,就说我说的,让他穿上一件红马甲,涂上两个大红腚,再手拿一个铜锣锣,敲得响响地,卖丑更挣钱呢。
别人说:你这老爷子,哪有人这样说儿子的!
别人悻悻地走了。我父亲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哥哥是来年秋天的时候灰溜溜地回来的。哥哥的录像厅被查封了,据说,是放黄色录像《黑猫旅社》还是什么。
父亲没有批评哥,更没有说一句风凉话。父亲说:人回来了就好。咱有双手,什么都会有。
哥哥很快变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哥哥年轻,头脑更灵活。当他代替父亲坐在墙头上时,父亲在底下抽着旱烟袋,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儿子,微笑了。
等哥哥他们开始建框架结构的两层小楼时,父亲只能给哥哥打下手了。父亲对于哥哥不再权威,哥哥却对父亲越发尊敬起来。
或许是慢慢上了年纪,父亲不小心从矮墙上掉了下来。幸好没有大碍,只是擦破一点皮。但这已经让哥哥紧张自责得不行,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再去工地了。
父亲从此赋闲在家。那一亩三分地的菜园,不够他伺候。从此,父亲的手艺,只在为逝去的人建房子时施展出来。父亲老了,父亲只有这一个岗位了。
哥哥的事业从农村发展到城市,从小包工头做到了建筑队。哥哥在城市扎了根,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实现了他出人头地的愿望。
父亲这里,依旧伺候他的菜园,给故去的人建造家园。
父亲对哥哥是很满意的,一件事除外。哥哥的事业越做越大的时候,跟嫂子离婚了。哥哥说,嫂子跟不上他的发展。父亲挡不住哥哥。日渐老去的父亲,不复往日的威严。
后来的嫂子是学建筑出身,绘图纸,初步预算都懂。最关键的,前嫂子生了两个女儿,后来的嫂子生了一个儿子。
我父亲虽然更喜欢孙子,但他一直因我哥哥离婚的事情不快乐,因此不愿亲近孙子。
中秋节的时候,哥哥带嫂子和侄子回来。母亲对哥哥说:你爹帮别人修墓,别人给的烟都攒着呢。知道你看不上抽便宜烟,你拿去给你们那些下苦的工人抽?
我哥说:我要,我不嫌。我爹挣下的烟,我自己抽,谁要我都不给。
父亲不理我哥,坐在门外。小侄子四岁,正在门口玩沙子,用沙子堆房子,却怎么也堆不起来。小侄子回头,只看见了父亲。他怯怯地喊我父亲说:爷爷,教我建房子。
我父亲过去,蹲在我侄子旁边。我父亲说:要建什么样的房子,爷爷和你一起建!
父亲和小侄子开始在沙堆上建他们的房子。不知道建了什么样的房子,只听见,爷孙俩的笑声不断传来。一个声音稚嫩,一个声音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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