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皆故事

今天走在街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外婆，一个已经走了20年的老人。印象中，外婆满头白发、骨瘦如柴，话不多，反应有些迟钝，穿着布衣服，戴着布帽子。我对她更年轻的时候没有印象。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从贵阳到兴义坐汽车要10多个小时，走很多的盘山路，经过很多的镇子、集市，离家的子女很多年也不会回去一趟。

最早的印象，就是小学鸡年新年的时候，妈妈带我回去了。那年好像外婆摔倒在舅舅家卫生间，导致有一条腿终身残疾，开始了她7年的卧床生涯。外婆住的那间卧室印象中蛮大的，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还能照进屋里。但是舅妈几乎是不进去的，也叫表妹不要进去。前两年我再去兴义，舅舅提到这一段经历时，说到几千个子女中也很少有人有他的遭遇。那七年，他每天早上起来先去把外婆的痰盂倒了，然后再急急忙忙送表妹去上学，七年中他一次也没有笑过。那七年，应该是舅舅40多岁的时期，一个大男人，在银行里要忙工作，回家天天要伺候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母亲，面对不可能没有怨言的妻子，可以想象，活脱脱中年男人是条狗。

我外婆生育了很多小孩，但只存活下3个，舅舅是唯一的儿子，她不跟儿子，又能怎么办呢？女儿们都远嫁了，家里房屋面积有限，自己的生活也都需要好好安排，在家还不见得能做主，回家一趟跋山涉水，我舅舅只有自己苦苦支撑。大年三十的时候，在舅舅家供了祖先，吃了顿和平时差不多时间的饭，舅舅一家就到岳父母家里去了。舅妈的父亲是法院的老干部，房子很宽大，舅妈的母亲人很贤惠，到了那里，舅舅一家才能有过年其乐融融的感受与氛围吧。那一晚，我和妈妈陪着外婆，很冷清，有点被遗弃的感觉。后面那么多个连我们都不在的大年三十，外婆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想童年时和年轻时的年味吗？想自己不可能会好起来的腿，想着只有到死那一天才是解脱吗？

我妈曾告诉我，有一次，外婆让她给她弄点药，她死了算了。我妈跟她开玩笑，转头弄了包头痛粉在水里递给外婆，说兑好了，你喝嘛。外婆接过去马上就喝了，非常平静。我相信她在很多的时候是宁愿死的，活着似乎成了一种愧疚，无止境的拖累她最看重的儿子。我奶奶年老的时候，我曾问过她在家里干些什么，她说拿根凳子坐在阳台上，看神仙过路。比起外婆，奶奶是幸福的，她能自理，能自己拿凳子，想从哪个角度看就从哪个角度看。我生孩子住院时，躺久了身体酸痛，偶尔请家人给调节一下床的高度，但总是很快又很难受，于是也就忍着，不想老是喊。那外婆的七年中，又暗自忍受了多少不方便的“小事”呢？没有运动量，吃饭是不香的吧？晚上是难以入眠的吧？那么多个夜晚，睁着眼睛干些什么等天亮呢？天亮了又如何呢？

外婆曾经在姨妈家住过一小阵，姨妈把她安排在饭厅里，家里人去卫生间、厨房要经过，经过的时候，外婆才会请他们调一下电视，或者拿点别的什么。有时候亲戚去姨妈家，外婆会拿本字典问问人家，哪个字读什么之类。无边无际的时间里，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掉这光阴吧？

外婆一生受了很多苦，当然，那个年代的人大多都苦。年轻时嫁入夫家，伺候一大家子，我外公30多岁就得病去世，独自守寡拉扯3个孩子。后70年代被打为富农，连同我舅、我妈被下放到一个深山里，我前几年陪我妈去过一次，是一个下了山间公路后，还要走将近半个小时的地方，对面的山就是广西，没多远好像又是云南，一整片山里也就10来户人家，可以想象，到了晚上是何等的阴风惨惨，感觉简直与狮子老虎为伴。一下放就是8年，日日干农活，时不时还要被拉去斗，我妈人生最打基础的时光，也就在那里废掉了。我妈说，刚去的时候天天哭，外婆去干活了，她就一个人在家。有一次，已经当了老师的姨妈放假来看他们，走的时候走了好远，一回头发现我妈还在家门口站着看她，就又走回去，带我妈去镇上报名读书。我妈说她就在那时开始很喜欢大雨天，因为下大雨我外婆就不用出去干活了。我小时候很多次，一下大雨我妈就在阳台上边看边说：安逸。

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妈越来越像我外婆，一样花白的头发（只不过我妈常染），一样的瘦，一样的脸，惊叹于遗传的强大。人，日子都是不容易的。我姨妈年轻时是女神+学霸，人漂亮，学习成绩好，自己考上了师范，当了老师，才得以逃脱了下放的命运。刚参加工作，就省吃俭用每月往家里寄钱，自己连买条肥皂都舍不得。我舅，下放没多久不堪受辱，自己跑了，到处流浪，什么都做，在艰苦的岁月中不忘学习，后考入银行工作。我觉得我舅妈也是不容易的，7年啊，大概是靠着传统的道德观念和责任心在支撑吧，否则她从一个富足温暖的家庭，变成面对负担沉重的家庭，这落差足以摧毁一段爱情了。

外婆那代人，没有赶上好时代，但即使在乱世、再穷困，也没有病痛带来的打击和折磨那么大。而人生一世，病与死，却是必修的课题。只希望社会福利更好一些，能更多的帮助家庭解决这一困境，也希望人自身能够更强大些，面对考验时能更坚强、更豁达。其实还希望人有选择“好死”的权利，在尊重个人意愿的情况下，能够少受痛苦，给自己和家人留下更多美好的记忆。

人生皆故事

ps：前两年陪妈妈去下放地照的，对面的山就是广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