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婆八十八岁,去世了,听老家人说的,心里一阵嘘喁。像一棵参天大树,根枯叶败,自然衰老,生命走向终结。
姜婆是老家的邻居,因为姓姜,嫁给邓家人,辈分高,大家都喊她姜婆,既是尊重,也是礼貌。
姜婆年轻时,没上过学,干活很利害。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身材修长,是农村的“一枝花”。嫁到邓家,生了两儿子,一闺女。大儿子小时得脑莫炎,耽搁治疗,有些呆傻,浑身一股子蛮劲,一辈子未说上媳妇。
二儿子,没上学,长得高大魁梧,方正周全。说得媳妇患有眼疾,迎风流泪,做针线活,要凑到眼皮底下,否则看不见。
我们搬至大院,做邻居时,生产队里量好尺寸,方圆挨家挨户的地界都有树桩做记号,井水不犯河水。
姜婆仗着家里人口众多,儿媳生了两孙女,一孙子。在人前走路雄纠纠气昂昂的,打了胜仗似的。最小的女儿菊初中毕业,柳叶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晴,高鼻梁,匀嘴唇,肤白貌美,长发齐腰,标准的美人坯子。
菊和本村的烨自由恋爱两年,烨去城里打工后,要求退亲。估计烨在城里有喜欢的人,嫌弃菊文化低,嗓门粗,一家人的负担重。村里人知根知底,彼此往来亲密,也就没有秘密,说亲也是要东挑西选的。
烨高中毕业,在城里进厂上班,眼界高了,自然看不上菊了。菊不甘心,青春最美的时光给了烨,自己照顾烨父母两年,换来的是被抛弃的命运。菊是真心实意爱着烨的,又等了半年,结果传来烨在城里结婚的消息。万念俱灭的菊去学了缝纫,在乡镇上开了个缝纫店,期待自己找个好婆家。
姜婆逢人便夸菊如何优秀,一米七八的身高,肩挑背扛,种地是能手,针线活也精细。媒人牵线搭桥很多,没有超越烨的,菊一律看不上,非得自己挑选如意郎君。
姜婆的猪圈和我家挨在一起,刚好是分界线。不知出自什么目的,姜婆大儿子将分界线的石条移动了,一寸一寸地扩大他家地盘。当我母亲发现时,就问姜婆怎回事?姜婆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着母亲,大声嚷嚷着,母亲冤枉了她,哭天喊地控诉母亲的“罪行”。
姜婆两儿子,一人手握铁锹,门神似的站在姜婆左右,上下不停挥动着“武器”,想打架的模样。逼得母亲发怒,捍卫主权。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姜婆和母亲在对骂。奶奶出来劝架,有理不在声高,姜婆要把奶奶喊姐姐,她可以在母亲头上作威作福,欺负母亲软弱。对奶奶,气焰消了一大半,一半来自奶奶德高望重,另一半,姜婆根本不是奶奶的对手。
奶奶知书达礼,满腹经纶,曾担任过妇联主任,大队长等职务。说话讲方式,办事讲效率,以事实为依据,心态公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惹犯我,我必还之。在奶奶强大气场下,姜婆蔫了,主动撤回了“战线”,恢复到原来位置。
大院子好外是,哪儿有声音,人往哪围,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大家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般都是姓邓的人,自然站在姜婆一边,表面上劝架,实际上暗地里拉帮结派。我们是外来户,受左邻右舍欺负,是避免不了的。奶奶总教育我,不贪任何小便宜,好好学习,远离这是非之地。
以姜婆为中心的人,思想狭隘,爱占便宜,目光短浅,搬弄是非,茶前饭后津津乐道谈论别人家的隐私和短处。
那时,生活条件差,仅仅靠种几亩薄地,温饱都维持不了。姜婆二儿子一家分家后,只有两亩地,五个人吃饭。尤其阳春三月,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处借粮吃,奶奶可怜那三个年幼的孩子,常将晒干红薯干送给他们一袋子。
姜婆和儿媳不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嫌弃儿媳不会过日子,有了一顿吃,无了闹饥荒。姜婆心疼儿子,常做好吃的,喊儿子,孙子过去加餐,又添盐加醋说儿媳坏话,害得儿子,儿媳在家常打架。
矛盾进一步升级,儿媳与姜婆势不两立,两孙女和母亲一条心,对姜婆疾恶如仇。儿媳眼晴不好,嘴上不饶人,姜婆在儿媳面前讨不到便宜。
菊终于风风光光地出嫁,自己在镇上谈了对象,容貌比烨更帅。汉江边上的人,有三间房,几亩地,日子富足而稳定。姜婆跟着洋媚吐气,六台嫁妆,吹吹打打地送到女儿家。几年后,菊生了一儿一女,家庭非常幸福。
九一年,我们家推倒旧屋盖新房,姜婆装疯卖傻地给我们闹事。企图阻止我们盖房,在挖好的屋脊地上泼大粪,暗中不断地使绊子,拿着菜刀,拍打她家木门,唱大戏一般挑衅我们的底线。说我家房屋阻止她家阳光,挡了她家财路。
我们充耳不闻,各行其事,各尽所能,沉默是最好的挡箭牌,姜婆闹她的恶作剧。我们请两班人马,五十多人帮忙盖房,两个月,新房盖好。父亲是胸有成竹,提前几年准备好了所有木头,架梁,开采好石板,背回家,盖房顶。
九二年,姜婆的老公生病去世,姜婆一下子萎靡了半年,背后说我们盖房,动了他家的“风向”。菊回家哄着姜婆开心,将她父亲留下的钱诓去,自己又凑了部分,买了面包车,让她老公跑客运挣钱。
姜婆想,儿子指望不上,自身难保,老了只有投靠女儿。再说,钱放那也是放那,何不给女婿辅条路,菊开缝纫店,地也种着,孩子顾着,一家人越过越好。
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平,儿女一样看待。姜婆却没有,嫌贫爱富,对女儿一家好,对儿子一家不怎么样。分家时,好地自己留着,儿子的地又远又贫,庄稼收了,还要粮所,交地税,国税。折腾之后,一家人温饱成了问题。
九三年冬天,姜婆的儿子欠税钱五百元,大队上一帮人马,强行将他喂了一年的肥猪拉走了,抵债。姜婆的儿子四十七岁,嚎啕大哭,万念俱灭,唯一念想被活活掐断,痛不欲生,一家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里有钱交税呢!面对政府的工作人员,姜婆没出面,为儿子争回做人的尊言和面子,反而觉得儿子窝囊,给她丢尽了颜面。
姜婆的儿媳和母亲娘家是一个生产队的,母亲和奶奶暗地里接济她们。我家来客了,剩下的肉菜,骨头汤悄悄喊她们来吃,一家人面黄饥瘦,严重营养不良。姜婆对儿媳,孙女视而不见,她家底厚,却懒得接济儿子一家。
那些年,是有办法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姜婆儿子没文化,不识字,不敢出门打工,怕在外面受欺负,干活结不到工钱,找不到回家的路,客死他乡。自己给自己设限,宁在家守贫穷,在苦难中挣扎。大女儿十二岁,二女儿九岁,小儿子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汤汤水水地渡命。
家里人口多,怎么接济都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家的日子都难,她张不开口向别人借,借了也没有,既丢了自尊,也伤了感情。
九四年,暮春。姜婆的儿子,早晨喝了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糁儿。帮别人驮沙,五公里上坡路,一百斤五元钱。公路没通,全靠人力驮运。姜婆儿子免强驮了两趟,肚子叽叽咕咕地唱“空城计”,腿打颤,走路是飘的,眼冒金星,踉踉跄跄。
想争钱,却没力气,姜婆的儿子越想越气,自己母亲偏袒妹妹,将钱都投资给妹妹,母亲有粮,有红薯条却不接济自己,活着没有希望,肚子饿得真难受啊!
汉江河边,姜婆的儿子趁人不备,纵身跳了河。有人看见了,立马跳水里去救,无奈,汉江水湍流不息,勇往直前,眨眼工夫,人不见了。
有好心的乡亲立马传消息给姜婆。姜婆和儿媳哭得肝肠寸断,姜婆拿出钱,请三条船去打捞,营救。可惜,三天过去了,才从十五公里之外的沙坝上找到尸体。浑身泡胀,肚子凸起,请人抬回家,按葬。儿媳彻底傻眼,没钱也没能力,只知道一个劲儿哭自己命苦。姜婆拿钱厚葬了儿子,以此弥补对儿子一生的愧疚。
姜婆的儿媳带着仨孩子,回娘家了。后来改嫁了。如果姜婆对儿媳好,儿媳是不会走的。儿子没了,每年清明和过年,儿媳领着仨孩子给他们父亲上坟,总要带着礼物,看望姜婆。姜婆依就自持清高,对孙子,孙女感情淡漠。后来,就渐渐失去往来了。
姜婆老了,大儿子一直在身边帮着种地,姜婆指挥他干活。姜婆经常到菊家住上一月半月的。生病了,也是菊床前伺候。
这样,劳累一辈子的姜婆,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八岁。菊回老家,安葬了姜婆。
姜婆大儿子也快七十岁了,成了队上的五保户。将来,由队里人安葬上山,所有的遗产都由菊来继承。
姜婆的一生,就这样走过了。世间的万物,不都是这样走过的吗?
姜婆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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