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站在熙攘的街道上，街边餐馆的门口挂着熟悉的菜单，看到那些菜名我嘴里泛起一股味精味。风将杨树毛播撒在我脸上，水果摊上飘来草莓的香气，电动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从我身边经过，车主撇过头往地上吐下一口痰。
这是现世，我活过的地方。越回忆之前的事感觉越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累人的长梦，但要完全将它视作梦境，又有许多地方过于真实。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上空传来一阵带着浓重口音的呼喊，我抬头的同时被一根粗大的钢管砸中了面门。
我被塞进一辆充满烟味的出租车的后座，听着热心市民和司机的对话。“快！最近的医院！”“出啥事了？”“小伙子被脚手架上掉下来的钢管砸到头了！”“啊！脑浆没出来吧！我新换的座套！”没多久车速慢了下来，四面响起喇叭的长鸣。“前面到了，太堵，你们走两步吧。”“开什么玩笑！他……”“没事。”我坐了起来，看见后视镜里司机惊恐的眼神和副驾上大叔扭成180度的脖子。下车地点不远处，贴满白色瓷砖的建筑外墙上钉着铜字“第一医院”。
芝麻花生糖般的水磨石地面和消毒水的气味与记忆中无异，楼梯上的防滑铜条将我的脚步声放大了数倍，但它淹没在了上上下下和我一样没挤进电梯的医患们热闹的声音里，直到接近八楼时才清晰起来。走廊尽头的窗边就是809病房，是个宽敞的单人间，床上的病人鼻子里插着胃管，头发被剃到最短，从憔悴萎缩的面庞上勉强能认出是在幽都救过我的那个女人。
床边站着位老妇人，正把一束鲜花插进床头柜上的花瓶里。见我进来，她手头一顿，问：“你找哪位？”“霍喆。”我瞥见墙上的床头卡，25岁，二级护理，流质食物，诊断栏空着，入院时间已离台历上的日期超过了两年。老妇人突然哭了起来，看着床上的女人半捂着嘴激动地说：“是真的！是真的啊！小喆给我托过梦，说有个小伙子会来找她！”她努力平静了一下，“我是小喆的妈妈，你是她的朋友吗？”“嗯，她帮过我，在另一个地方。”
我坐在霍喆床边的躺椅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去买点水果，有事你就叫护士。”可能觉得自己在场我不好意思开口，霍喆妈妈说着起身走了出去。“我要怎么帮你啊。”我伏在床沿低声说，同时闭上了眼睛，积累下的疲劳让我很快睡着了。
我仍坐在躺椅上，头顶出现了一杆遮阳伞，伞的阴影外是白净无人的沙滩和广阔碧蓝的大海。“嗨！”一个穿条纹比基尼、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女人走进伞里，摘下墨镜在我相邻的躺椅上坐下，是霍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边说边将盘起的长发披散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到现世？”我问。“我不知道啊。我拜托了每一个布佩西大酒店的住客，因为那里不会有猎印者，它被人夺走之后，你就成了最后一个。至于你到了医院这件事，是从护士站里那个半梦半醒的小护士那知道的。”“那时候谢谢你了。”“要谢我就帮我做件事。”“什么？”“杀了我。”
“你现在是个死人，死人杀人不犯法，而且我也没把自己当活人。”她凝望着一整块蓝宝石般的美丽海面，眼神却像注视着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为什么？”我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比死亡可怕的东西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植物人，灵魂其实已经不属于现世了，但因为和这具肉体的联系还没完全斩断，所以不能产生新的肉体在幽都生活，只能游离于两个世界的夹缝间，也就是梦境里。只有现世的肉体灭亡，我才能摆脱这个困境。”
“可你不觉得这么一死了之很自私吗？你妈妈还在等你醒来吧。”“自私？”她转过头盯着我，“妈妈她还不到50岁，看起来都像个老太太了，你真该看看她两年前的模样，我们一起逛街时常被当作是姐妹。她现在日夜服侍的这副驱壳，早已成了我和她两个人的枷锁。如果说这里有谁是自私的，只能是那些喊着人道主义，干着剥夺人权的事的家伙们了。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爱生命，但我不愿没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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