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家人姓康,祖祖辈辈烧制各种花盆瓦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祖父被村里人拉出去批斗,原因是他们家的这项副业是反革命的资产阶级营生,要不得!彻底搁手之后,捱过五八年的饥荒,人们总算可以在吃饱喝足之余干点别的了,康家人的旧业又被重操起来。
那时候,没有什么水泥砖房,家家户户住着土房,屋顶也需要几片瓦来盖着,好遮风挡雨;穷苦人也有自己的闲情逸致,一家养花,家家开枝散叶。意思是,有一户人家养花,多多少少会把自家多余的,不想要的或节外生枝的花枝送给关系好的邻居,如此下来,家家就都有了花,康家的生意也就一天天兴隆起来。
康老爷子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村里的毛头小子,丫头片子见了他,都躲着走,感觉他天生就是个坏人。康老太太的长相就更别提了。老太太还是旧社会的三寸小金莲,对襟盘口的老式衣服—民国时期的黑白相片中才能看得到这种衣服。因为家里有点钱,所以在全村女人都穿着粗布衣服的时候,她穿的一般都是绸缎面料。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本人的奶奶也是旧社会小脚老太太,不过并不是标准的三寸金莲。听奶奶说,女孩子缠脚都是从一生下来开始的,那个时候,脚部骨骼没有长硬,容易塑型。我问她疼不疼,奶奶说,那么小一点,就知道哇哇哭,疼也不会说啊。后来,八路军打进了村儿里,很多人都吓得躲进地道跟防空洞去了,但是他们跟以往到村里来的官兵和日本鬼子不一样,那些人只知道抢东西,杀人——解释一下,奶奶说的这些官兵是指国民党的兵。八路军不但不抓人,不抢我们的东西,还给每家每户送粮食,送吃的,就放到门口,他们在门外边喊:老人家,不要怕,我们是红军,不杀人,也不抢人,给你们送吃的啦,快出来吧!
红军来了后,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废除缠脚这种陋习,奶奶就是那个时候终止了缠脚,那年她才八岁。
解放至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吃肉对于我们来说,永远都是一种奢侈,只有过年的时候,年三十晚上才能吃一顿,其他364天里,总是不见油水,除了清汤挂面,就是土豆玉米。那时候,村里人总喜欢拿谁能天天吃肉来炫耀自己日子过得好。于是,大家伙口中流传着这么一件事:有个单身汉,为了彰显自己过得好,过年的时候割了几斤猪肉,这肉很便宜,因为全是猪屁股上的肉。肉吃完了后,就把猪尾巴挂起来,每顿吃完饭,即便是往后揭不开锅了,都会拿猪尾巴擦一下嘴,好让嘴巴沾满油渍,看上去跟刚刚吃了一顿大餐一样!然后,就跑出去跟邻里夸耀!旁边的邻居看不惯他的行径,就偷偷把自家狗放进去,这狗也饿得慌,一看见厨房里挂着个猪尾巴,猛扑上去,叼着就跑,他急得在后面大喊:哎吆哎,我的猪尾巴!我的猪尾巴!追是追不上了,尾巴也肯定是抢不回来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啥可炫耀的啦!不过,你可千万别当笑话听,因为这很可能确有其事。
也是因为有钱,康老太太不但穿得好,而且衣服时常油渍渍的。不过,从她身旁走过去总能闻到一股恶心的洗脚水的味道,而且腿上的裤子永远都是又肥又大,掉档,提不紧,提不上去,松松垮垮,裤腰掉在胯骨处,走起路来跟一只企鹅一样,摇摇晃晃,没办法,脚太小,上面的体积太大,只有摇摇晃晃,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一样,仔细一看,不是眼睛大,是眼袋大,眼睑底部的肉都崩出来了,一片糊糊的红肉,让人不禁想起肉市场里,案板上摊开的那一片片夹带着血迹的猪肉来。奶奶说,这种人的眼睛崩出来,是因为元宵点灯盏的时候偷吃了刚刚出锅的灯盏,结果眼睛就崩了。奶奶这么一说,吓得我此后再也不敢偷吃刚出锅的灯盏了——元宵节,家家户户都会用荞面捏制灯盏,然后在捏制好的灯盏中间倒一点胡麻油,搓一根粗粗的棉花条,点燃,家里几口人,就点燃几个,放在桌子上,直到它们自然熄灭,象征着来年的红红火火和生命的生生不息。
康老爷子有一个女儿跟一个儿子,两人都比较完美地继承了老两口的显性基因,虽然不是出奇地丑,但真的没法用正常审美的眼光来看。女儿更是跟母亲一样是个崩眼睛,而且目眦比一般人张得更开。我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光景,她早就嫁作他人妇了,偶尔回来转娘家的时候,我就会碰到。从她的外貌特征上,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也是个嘴馋鬼,跟她老娘一样,要不怎么也是个崩眼睛!
儿子虽然不是崩眼睛,但俗话说堂堂七尺男儿,到了他这里,也只有武大郎的高度。他们家之所以有点嚣张跋扈,全仗着卖花盆攒下了点钱而已。一家人总是独来独往,老太太更是从不跟邻里有任何接触,总是在家“相夫教子”。儿子虽然不咋地,娶的老婆倒是长得很出众,个子不高,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白皙,虽然没有潘金莲的美貌,但是跟康家一家人相比,这媳妇简直是美若天仙!况且,她的美德还在于吃苦耐劳,孝顺公婆,典型的三从四德的旧社会女人!在家里,她就是个哑巴级别的存在,除了干农活,回家做饭之外,还得晚上陪武大郎睡觉!
按说这么个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到康家来呢?原因是家里太穷,她是老大,小小年纪就承担起家庭的生活重担,再加上脑袋有点榆木,她爹认为这孩子有点傻里傻气,有人要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还被个有点钱的康家人相中,欣喜之余,收了人家送的聘礼——两袋子小麦加几十个花盆,就把女儿给卖掉了。
大家都叫她巧花。她话不多,就跟耕地的老牛一样,只知道干活,别看康老太太长那副德行,就是这样的儿媳她还要挑三拣四,隔三差五跟老爷子联手将媳妇揍一顿,要么就是怂恿儿子半夜打得巧花哇哇乱哭!村里人对这姑娘挺同情的,嫁到康家,真是可惜了一个人才!
康老太太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解放后,农村媳妇在家里的地位也开始扭转,以前是公婆在上,现在是公婆也要看儿媳的脸色。为什么呢?在农村,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公婆年轻,有劳动力的时候,一般都是家里的掌柜,媳妇也是唯唯诺诺听从,但是一等到公婆年纪大了,丧失劳动力,要靠儿子媳妇养活的时候,媳妇这时候就攒足了劲儿,开始秋后算账,新账老账一起算!以前受过的气,这时候全部就可以飞扬跋扈地发泄出来——除了打骂,甩脸色,最常见的就是不给饭吃。很多老人因为身体不适,自己做不了饭,下不了炕,没人伺候,不是生病病死的,多半都是躺在炕上活活饿死的。我觉得他家能娶到巧花这样一个打骂不还口,任劳任怨的儿媳妇,老天爷绝对是眼瞎了!
我们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每天都要从山沟里挑水吃。周末的时候,奶奶就经常叫我去山沟里排队等水。夏天的时候,天气总是很干燥,沟里的水也流淌的很慢,好几个小时才能盛一桶水,所以大家都会早早凌晨起床到山沟里去,坐在水沟边排起长队来。
我当然不会凌晨起床,也根本起不来,但是周末从来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每次就跟上学的时间差不多,总是五点的时候被奶奶叫起来,催着去山沟里排队!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困得要死,闭着眼睛穿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然后带点干馍馍,蓬头垢面地就走了。
等水的多半是大人,但也不乏像我这样的小孩。我们都比较贪玩,水桶放在一边,就钻到树林子里去玩了。盛夏时节,山上的野杏子早就开始熟了,还有满山的野草莓,我们一个个跟猴子似的爬树摘杏子,爬到半山腰摘草莓吃。
玩够了,才回去等水,好在大家等水都比较自觉,轮到你的时候,你若不在水沟边,等你回去的时候,你的水桶里总是会有半桶水或者一桶水,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排在你后边的那一位等得实在焦急,帮你盛水。
山谷里每隔几分钟就会想起一阵清脆的金属吱吱声,那是有人挑着空的水桶来了!除了本村的人在这里等水之外,有时候远在好几公里之外的其他村的人也会过来。为了吃一口水,农民们个个健步如飞!
因为山谷空旷,这种空桶响起的声音格外清亮和透彻!山谷两边的山上,树木葱茏,羊肠小道上黄土累累,厚厚的一层黄土面上总能看到兔子跑过的痕迹。
巧花也会挑着两个大空桶来。瘦小的身板不自主地往下佝偻,几年的风吹日晒下,原来的那个白皙的姑娘变得又黑又粗糙,唯一没变的是她胸前的两根大粗辫子,还是那么长,那么黑!
女人们见了她都会主动跟她寒暄,目光里流露着同情。有时候我也会凑上去跟她聊几句,因为好奇。不过从她说话的样子来看,给我的感觉是,要么她生来就是个傻子,要么就是被康家人一天天揍下来,揍傻了。你问东,她总是回答西。就是这么个被婆家经常踩在脚底下嫌弃的人,还给这家人生了一儿一女!想起来就叫人觉得这个武大郎真恶心!
我问她:芳芳(她女儿名字)在家吗?她回答:芳芳去上学了,还没回来。明明是周末,上的什么学!我又问:满余子(她老公名字)经常打你?她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这到底是几个意思?我不甘心,又问:为什么打你?结果她躲开我追问的眼神,低下头,用手挠挠那团跟马蜂窝似的头发——这头好似几十年没洗了,头发被头油一一搅拌,油光闪亮,一个个跟麻花似的拧在一起,看上去硬得跟羊毛毡子差不多。她一句话也不肯讲,冲着我嘿嘿一笑,干裂的嘴唇上死皮一层层,牙缝里残留着很多的食物渣,然后就变成了一个石头。
上初中那会儿,康家人就将她赶出来,在烧瓦盆的窑洞旁给她安了个自己的小窝,虽然小,好在有一个睡房,一个厨房,这对她来说,足够了。巧花一个人常年在那里睡,两个孩子在康老太太手里。这老太太是非得很,从小就教唆两孩子不认他妈。姐弟两见了巧花就跟见了瘟神一样,翻着白眼,说起话来臭混混的,好一副少爷小姐的派头!有人的时候,他们见了巧花就躲得远远地,或者斜着眼睛走过去。巧花倒是傻的厉害,跟在孩子屁股后面“芳芳,芳芳”叫个不停。女儿从来没有理过她,儿子也小,两人都听奶奶的话。
后来,满余子出轨了!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听到这消息,我当时也惊吓得不轻啊!他还能出轨?哪个女人寂寞到这种程度,居然找他!上个种猪都比他强!奶奶一听哈哈笑起来:就是村头那个杨家大媳妇。
哦,我想起来了!杨家大媳妇的老公常年在外面打工,难怪,难怪!这女人有三个孩子,矮冬瓜的身形倒也跟武大郎匹配,麻子似的脸还整天要抹上一层厚厚的粉,就跟秋霜落到驴粪上一样,白里透青!我忍不住调侃起来:这不叫出轨,这叫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问奶奶,既然康家人不把巧花当人看,为什么不让儿子跟巧花离婚?奶奶说,这不明摆着嘛,康家人一家都是懒怂,地里的活都是巧花一个人干,雇个长工还要花钱哩,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免费的。
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让人气愤不已。满余子出轨也就罢了,他还听从情人的挑拨,把那个本来与世无争,只想安心活下去的巧花,时不时要暴揍一顿。打得巧花,好几天下不来炕,躺在炕上也没人管!
更过分的是,那个杨家媳妇趁巧花不在家,爬进窗户,在巧花厨房的锅灶上拉了一堆屎!巧花这回真的是忍无可忍了,她跑到杨家去,揪住那个矮冬瓜的头发,两人厮打起来。还真是看不出来,平时默默忍受,毫无怨言的巧花,爆发起来还是挺厉害的,满余子的情人被抓得满脸开花,腰部被踢打得走路拗不过身,进医院躺了个把星期。
这可把满余子气坏了,这女人居然敢打人,而且还是老子的情人,真是造反了!一气之下,拿着跟粗棍就去找巧花给自己情人报仇!这一顿狠揍,几乎半个村儿的人都听到巧花的惨哭声。打那儿之后,巧花不仅傻透了,还彻底疯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勤恳恳地下地干活,回来自己给自己弄点吃的,或者偷偷在老太太家门口瞄几眼自己的孩子,而是整天跟个游魂似的在集市上飘荡,疯疯癫癫,嘴里念念叨叨,康家人不管,娘家人也管不到哪儿去!——她娘早死了,老爹也都七十多岁了,自己的生活都难以顾周全。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可妹夫不让管!妹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这样疯,集市上碰到了,就给些吃的和衣服。
秋初时节,公路两边的树林里总会有很多远方漂泊的养蜂人来这里扎帐篷。槐树枝头垂满了白色的,粉色的槐花,就跟葡萄一样丰盛,花香四溢,远处的荞麦也都开花了。蜜蜂们忙着到处采蜜,养蜂人也忙着装蜂蜜,等着中秋节的到来!中秋节的时候,我们不吃月饼,我们吃苹果梨等水果,然后用油饼蘸着蜂蜜吃!因此到了这个节日,每家每户都会去养蜂人那里好几斤好几斤地购买些蜂蜜拿回家吃,或者储存下来,常年吃!
养蜂人驻扎在公路两边,倒也没什么,但是蜜蜂经常对我们这些往来的毛孩子不客气。每次路过蜂箱的时候,我们都吓得遮住脸或者捂住嘴巴,生怕被蜜蜂蛰一下,就是这样防护,还经常会有人中埋伏。当时我们一块的一个男同学,前往学校的途中,他就被几十只蜜蜂追着跑,吓得边跑边哭,等到了学校,嘴巴肿得就跟香肠一样,跟梁朝伟演的欧阳锋的那张嘴有一拼!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天中午他妈给他吃蜂蜜啦!嗬!果然是亲妈,蜜蜂不找你报仇,找谁?然后他就被我们笑了很久。
有次放学路上,我们看到巧花抱着头,一路狂奔,嘴里惊慌失措地啊啊喊叫,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是咋了!我们同路的都是一个村儿的,大家都认识巧花,其中,芳芳也在。
我们几个围上去,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说话。一个女孩儿指着路边倒下的蜂箱说,她是不是把蜂箱掀翻了,被蜜蜂给咬了?我们中间大一点的一个女孩儿,立马拉开她的手,剥开她的头发,吓得惊叫一声:妈呀!快看啊!我们几个凑上去一看,顿时感觉全身扑簌簌,好似蚂蚁在身体里乱窜!
她的整个头皮疙疙瘩瘩得都肿起来,就像戴了个假皮套!上面有好多蜜蜂尾巴上留下的刺,根根直立,针眼大的小孔,密密麻麻,肉眼都能看得到!估计这一箱子的蜜蜂全都朝她扑过来了!
然后我们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后的芳芳身上。她站在那儿,目光闪烁不定,很难为情的样子。大一点儿的那个女孩说:芳芳,把你妈领回家吧,被这么咬,可能会中毒的。
芳芳走过去,拉起她妈的手,说:回家,跟我回家去!巧花却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甩开她的手,执拗地说:不回去!我要去找芳芳,我不回去!
我们几个人上去帮忙,使劲拉着她往回走,没想到她力气挺大的,把我们都甩开,一溜烟就跑了。
我看着芳芳,又看看其他人,大家都很无奈。我们陆陆续续地走开,赶着回家,芳芳在那儿站了半天,最后一个人拖拖拉拉,慢慢往回走。
她就这样一直疯着,集市上总能看到她。上高中之后,我去了县城,就很少再看到她了。因为是住校,一周或两周才回来一次。周末那天我回家,吃饭的时候,奶奶跟我说:咱村儿里的那个巧花死了。
我瞪着眼睛,饭到嘴边,愣住了,说:什么!死了?什么时候?
奶奶说:上个月。死在别的村儿。估计是疯疯癫癫走到别的村去了。
我放下碗,问:怎么死的?奶奶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在麦地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浑身上下蹿满了蚂蚁。这么冷的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的。哎!这苦命的人,早死,早解脱啊!
我又问:那,是就地埋了还是?奶奶说:那个村儿的人打听到是我们村里康家人媳妇,带话让他们过来把人抬回去埋了,结果这一家子,没一个人去。后来,那个村儿的人就将就着把尸体放到木板里,就地埋了。
当时听完心里很沉重,感觉一阵一阵的酸楚。奶奶一个劲儿唉声叹气,苦命的人啊,苦命的人啊!
是啊,真苦命!到死连个棺材板儿都没有!人命啊,到头来比草木还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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