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租住在南湖边一个叫做“后山”的地方。房子侧边,有大块绿色掩映的白云山制药厂的厂房,白色的墙,红色的瓦,有一些旧时岁月的味道;房子的前面,是靠近云山的南湖,在群山连绵之中,波光粼粼。
这两处都是广州出了名的,没来南方之前,我已略有耳闻,只是可惜——当时的白云山制药已见颓势,失去了往日红红火火的生机,而南湖,也并非波光潋滟,明澈耀人,湖面上,飘散的不是清风,而是淡淡的臭味。那时长日难消,无甚去处,白云山和南湖便成了就近闲逛的选择。眼中的白云山制药厂,是孤零零的——石灰敷的厂房外墙,斑驳而沧桑,在日影里显得寂寥而有时间的味道;大片的仓库,空落落的,只剩麻雀觅食或斜斜掠过的身影;古旧而参天的树木,矗立在道路两旁,随风而掉下片片黄叶,堆落一地的寂寞。下班时,也会到南湖边走一走,但最多的时候,还是静静地坐在草坪上,看如黛的白云山含一星灯火,明明灭灭,就如当时的漂泊和无助,沉沉浮浮。
最初,我是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它与我理想中的广州大都市大相径庭——那时的广州大道北,破旧而狭窄,歪歪扭扭的松树立在两旁,沾满灰尘,两旁的房子,稀稀落落,挨挨挤挤,还没有家乡的县城体面而光鲜。它充满着喧嚣和浮躁——城市的每一处,都有着建不完而拉着隔网的工地,大街上,永远行走着步履匆匆匆匆的行人。这些都算不了很么,最令人难受的,是那种行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的漂泊感,宛若浮萍,无根无依。在熹微的清晨或暗淡的静夜,我总是习惯性地睡不着,一个人趴在阳台之上,去聆听呼啸而过的汽笛,或眺望这城市里几星点亮的灯火。
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惦念我那在千里之外的小城。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我用思念和乡愁描绘着小城的风花雪月,用回忆和惦念去调色着我曾在县城丢失的青葱岁月。我每周固定地用电话去联系每一个亲人和朋友,为的只是聊听乡音,以慰乡情。每个春节,我义无反顾地挤火车、搭汽车,只为了去饮一杯思乡的酒,然后再整理一年的疲惫,重新出发。那座鄂南的小县城,虽然没有高楼大厦的林立,虽然没有灯火阑珊的辉煌,没有地铁、沃尔玛、经济开发区,虽然盛不下我年轻时的梦想,是我最初想逃离的地方,可是当我在远方之后,却发现那是我最惦念的地方。
忘记了是哪一天,我对这座我曾经疏离的城市有了依恋。那应该是从故乡返程归来的春寒料峭之中,862公共汽车行驶在街道上,只是一瞥,我看见了窗外那一棵棵飘闪而过的大叶榕。暖日融融之中,白玉兰花瓣初绽,敞开的车窗飘来阵阵清香。这一瞬,我突然被打动——原来,这座城市是在欢迎我的,在每年的返乡途中,也在每年的返回广州路上,用它四季常青的树木,用它盎然的春意,用它独有的方式欢迎着我,年年如此。只是,我的内心被另外一座城市所占据,被乡情所充盈,我无法察觉,也没有察觉而已。
对于人与城的关系,林徽因有精辟的见解,她说: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是的,爱上一座城,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许就是那么一瞬间,你就会千回百转,柔肠寸断,而情有所钟。回首顿望,白云山还在静静地守候在我的身边,南湖水波光依旧,白云山虽然改名换姓为“和记黄埔”,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生产一样名称的“板蓝根”冲剂——其实,城市还是那座城市,人还是原来的人,惟一改变的,是人的心境。
梦里不知身是客,十年一觉广州梦!在这座南方的城市,我整整待了14年,从嫌弃广州菜食的寡淡无味到大学会自己煲正宗的广式“老火汤”,从无法忍受行人的步履匆匆到自己行走如飞,从无法面对春节的冷清而习惯了逛广州的花市,从一个愣头青变为一位中年汉,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从刚开始的迷茫到现在的安之若素。一座城,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将它的文化、习俗,传递给了与它休戚相关的人的血脉之中,并毫无声息地改变着他。——虽然我们梦里还知身是客,把乡愁留给了另外的一座城池。
一座城,究竟会给我们一些什么?我说不清楚。譬如我居住的广州,它给我展现的仅仅是岭南的风情、南越古国的历史;仅仅是它的繁华,包容,踏实么;亦或是它带给我们的痛苦、迷惘和冷漠么?或许,这些都是,也都不是!说不清楚也许是最真实的感受,其实,我们也无需说清楚——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触摸到它跳动的脉搏,感受到它清晨醒来和夜晚沉睡的吐纳和呼吸!这一切,比说清楚“一座城池”到底给了我们什么要重要。
很多人,就居住在这样的城池里。有的人,站在城池之外想进去;有的人,处在城池之内想出去。进来的人,最后却出去了,想出去的人,最后却扎根留下了。很多人,就这样迷惘和幸福着,失落和高兴着。很多的人,就这样爱过它,也唾弃过它。城市却管不着你是怎样的,因为不管你见或是不见,它不悲不喜;你念或是不念,它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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