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闲人诗涵

疯汉“摆老壳”

（图片来自网络。图文无关）

文/闲人诗涵

云贵高原，大山深处，某个夜里，传来一个老男人的骂声，声音洪亮。

夜尽天明，某人打着哈欠，骂两句：“昨晚上，那个摆老壳的老鬼，又在发疯骂人，觉都睡不好……”

01

这个被骂的“摆老壳”，是老家的一个疯汉。本姓颜，在他家的男丁中，排行第三。我们这一辈的小孩，多叫他为颜三伯。

颜三伯的头会不由自主地摇摆。大概四五秒钟摇摆一次，一直不会停。他虽然发疯了，村里却没人直接说他是疯子，不厚道。就给他取了一个“摆老壳”的外号。

他的头上常年包着帕子，帕子是青色土布做的。帕子在他的头上应该缠绕了四五圈，让他的头看上去比别人大了好多，让人觉得他摆老壳摆得很累。

（在老家，若非少数民族，只有妇女才包头帕。颜三伯是附近唯一一个包头帕的汉族男人。）

颜三伯是个驼背。长着一张宽宽的大脸，脸色偏黑，又像醉酒那样发红。脸上还有一个个生水痘留下的小坑。一只眼睛的大眼角处，又有一种灰白色的东西。小孩都有点怕他。

颜三伯发疯，最大的特征是喜欢在夜里爬起来骂人。一开口骂就高声大气歇斯底里。所以，被他的骂声搅扰了睡梦的邻居，自然免不了骂他几句。不过，都是背着骂，没有谁敢当面表示。

一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疯子，不能跟他一般计较。二是，大家都怕他。大人们怕他，当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凶，声音大，是怕他拿刀砍人。

他砍人的刀，不是匕首，不是尖刀，是一把大砍刀。这把大砍刀，刀口亮晃晃的发着光，刀又套在一根两米左右的长木棍上。他一出门就扛着，走到哪里，扛到哪里。

02

慢慢地，我发现颜三伯骂人的一个规律——虽说常常骂人，被骂的人，也就是那几个。

儿童的好奇心，促使我问东问西，最后发现颜三伯骂人规律后面的秘密——原来那些人狡猾又霸道，还喜欢在村里耍霸王。

知道这个秘密以后，我对颜三伯有了几分好感。

于是，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他，试着不躲得远远的，再试着和他迎面而走。有一次壮着胆子喊了他一声：“颜三伯”。他呢，看也不看我，只是用鼻子嗡嗡地“嗯”一声，就算是答应。

大约十来年后，他开始讨厌黑夜里有光。看到夜里发光的东西，他就会扔石头砸。最突出的是砸学校的灯泡。

学校在他家对面，相隔不远。学校为了安全，在操场上，安有一个电灯，晚上一直开着。他就一次次去砸。

学校老师不敢和他正面冲突，他砸了之后又换新的。有一天夜里，他大概也知道砸灯没用，就连老师宿舍窗户一起砸。

因为怕他，学校有一名代课女老师不敢来上课。为此，学校领导和他的家人沟通，希望可以采取措施管管他。

不过，他的家人表示没有办法。他力气大，尤其是发疯骂人的时候，力气更大。他的家人找人帮忙，曾试图把他捆绑起来，他就挥舞着他的长柄砍刀说，哪个不怕死的要是敢捆他，就让他的刀吃哪个的肉。

一边是学校缺老师上课。报警也没用，总不可能派警察驻守学校。一边是无奈的家人。不能“管住”他，也没有能力送他进精神病医院。

当时的学校领导就合计，得想个办法对付对付。

当他又一次砸学校教师宿舍的窗户时，学校的教导主任就和住在学校的几个老师，各自开门出来 ，一人手里抓着一块石头，对他警告道，再砸就用石头王死他，王死了不偿命（“王”，是方言。是“砸”的意思。）

颜三伯看老师的阵势，就一边骂一边撤，边撤边举着他的长柄砍刀，对着学校老师威胁：“你们王，你们王，有本事你们把我王死……”

教导主任看他有了害怕的意思，顺势吓唬他道：“你不要赌我们不敢王你，你不要以为你是疯子就哪个都怕你。我还和你说，我家也有一个疯子，你再来啰嗦，我喊他来和你对干一盘，看哪个比哪个疯 ，哪个比哪个凶……”

（教导主任家族里的，确实有一个疯子，在老家也很出名。）

那一夜，颜三伯撤走后，学校老师聚在一起，整了一场酒。有一个老师说，刚才小腿肌肉都是抖的，毕竟对方是疯子，还真不敢用石头王他。

那一夜之后，颜三伯终于安静下来。学校的老师都认为“自卫反击”的效果显著。

（当然，此时的老师们万万不会想到，颜三伯真正安静的原因，要在七八年之后才能揭晓。）

03

大约七八年后，颜三伯的妻子开始在村里人面前含泪倾诉。说，不知道颜三伯在外面是死是活，当初都怪她。

原来，就在七八年前的那一夜，学校自卫反击的那一夜里，颜三伯撤退回家之时，颜三伯的妻子跪在他面前哭诉——求他不要疯疯癫癫的，成天逗人恨。学校读书的孙子，头也抬不起，哪个都笑话他有一个疯子爷爷。幺儿还没有安家，哪个会把自家姑娘送给疯子家当媳妇……

颜三伯妻子这一跪一哭，大概让颜三伯有所触动。几天之后，颜三伯就悄悄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是，人们开始念叨他的好处。说颜三伯没发疯以前，又老实又勤快。

村子里哪家种庄稼换活路，都喜欢和颜三伯换。他力气大，又肯下力气干活，一人能顶两人。

尤其是抬棺木时，能请到颜三伯，心里都会踏实得多。颜三伯也知道自己力气大，总是主动抬大的一头，遇到爬坡上坎，就走后面。

在我看来，最难得的是颜三伯对妻子的体贴。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上山干活回来，丈夫空着手，妻子背着背篓，背篓里是牛草柴禾等。颜三伯家，是他的妻子空着手，他扛着牛草柴禾等（他是驼背，背篓使用不便）。

颜三伯失踪大约五六年后，他的大儿子也变得不正常。用老家人的话说，是脑筋不做主了。偶尔也会骂人，多数时候是闷闷的，谁也不理。每天都在路上低着头走过来又走过去，谁喊他，也不会答应。几年后，就病逝了。

这时，人们开始为他家分析问题，认为是村里面修的水池，在他家环边（环边，是附近的意思），坏了他家的风水。

颜三伯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村子里和他同龄的人，都老了，有好几个还去了另一个世界。

颜三伯的幺儿，也成了家，生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的家人算了算，他离家出走已经二十年，年纪也差不多八十岁，应该不在人世了。

（颜三伯上了年纪，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技能，还是个疯汉。加上那时候没有完善的社会救助机构。二十年，确实够长了。）

他的小儿子便给他修了坟墓，坟墓里的“颜三伯”是用石膏做的，算是衣冠冢。他的子孙，每年都会去坟前祭拜他。

三年前，父亲去世，村里还能走动的老人都来家里。他们聊到颜三伯时，我想起颜三伯“摆老壳”的外号，就问颜三伯发疯以前，头会不会摆。老人们都说：“哪个还记得哟。”

颜三伯的小儿子，也在一旁帮忙做菜。一位老人就问他：“颜*，你爹以前老壳会不会摇啊？”颜三伯的小儿子想了想说：“没有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