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秋风轻轻摇晃树上的叶子,发黄的草皮冷得没精打采。
若有似无的花香在空中飘荡,树下洒落的桂花,早已焦黑,鸟儿早早地回了家,隔壁木雕店嗡嗡机器声,也没有响起。
与往常一样,我和君灿穿着校服,紧紧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地上的小石子儿,还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地上有什么可拾的宝贝,嘲笑那些等我们走过去便惊慌四逃的母鸡们。
我们一直走到楼房西侧,那儿有一台推土机正在施工。新鲜的黄土不时从推土机的嘴巴里吐出,初见天日的黄土兴高采烈地仰着头,但很快就被冷风吹乌了脸。
推土机上坐着的司机,是个面目忧郁的大叔,好象谁欠了他几百块钱。周围站着几个小孩,其中有几个跃跃欲试,想要站到新翻的黄土上,捉碎成几断的蚯蚓。
他们互相推搡着, 谁也不敢去。长得最高的那个孩子,可能读四五年级吧,看到我们走过来,立刻摆正了头,并示意其他孩子,以免夺去了他们占好的位置。
我们不认识这帮小孩,但从他们的衣着来看,知道他们是隔壁村里的孩子。他们的衣服从来不是新的,有的还掉了线,打了补丁。
“回去吧。”我说。我的年纪比君灿小些,总是最先开口说回家去。
我不知道是下午几点钟了。推土机仍在工作,司机大叔的脸突然变得狰狞, 他对着那几个村里孩子大吼,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但我们都听出了愤怒。因为为首的那个孩子终于跳到了新翻的泥土上面,离他一脚的距离,就是推土机宽大的嘴。
“走,看看去。”尽管君灿比我大两岁,但他的胆子却比我大得多。“他们在玩什么?“
”不知道。“
”去看看呗‘。君灿对热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不在乎别人傲慢无礼,如果有热闹看,他就会象一只被批准寻找罪犯踪迹猎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们站在了黄土边上,那几个小孩已经被吓得逃到不知哪里去了。君灿脸上显出失望的样子,但很快被推土机的动作吸引。
“走开,狗崽子”。这一次,我们听清了司机的辱骂。
“你才是狗崽子。”君灿大声回击。
我的勇气被君灿的回击点燃,“你才是狗崽子”,跟着君灿说。
“你是大笨蛋。”君灿火上加油。
“你是个傻B。”我又跟着君灿说,并为吐出脏话,感觉爽得可以。
司机一开始坐在他的驾驶舱内,接着就站起来,要从那个窄窄的窗户里爬出来。
“看我不把你们的屁股揍开花。”听到这句话我们乐不可支,撒腿就跑,剩下那个司机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
我们又听到推土机的声音, 那一刻我们开怀大笑,撒开两腿仿佛两只小狗追逐嬉戏。
我们俩沿着楼房西侧奔跑,旁边是种大蒜、胡萝卜的菜园,沿途的红色、白色蓼花随着我们的脚步,浑身打颤。
我们来到一处废弃的老屋前。还没有到晚上,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门口堆着废纸、空塑料油瓶、捆作一团的编织袋,还有一个头发苍白的老人。
上一次来这里,是上个学期,门口没有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那个象疯子的老人。
上一次,我们在老屋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探险。等我们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迎面扑来,那味道如此惨烈,以致我们只是朝里面匆匆一瞥,便仓惶而逃。
然而,我记得那最后一眼画面:几只堆放在一起的椅子布满灰尘,一只缺了脚的布娃娃,孤寂地躺在阴影里。天花板上满是蜘蛛织的网,风一吹,那些网儿一摇一晃,好象人的眼睛一睁一闭。
当我们跌跌撞撞跑进一段石板小道,我的伙伴突然把头伸进一个窗户,然后用他那僵直的左臂一把把我推了回去。
“怎么回事?”
“有一个鬼,“他的窃语声听上去不是一个九岁孩子,嘴里的牙齿也露了出来。他把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长到我疑心只是玩笑。
我终于笑了。君灿也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们一边笑,一边跑,似乎笑声能把恐惧赶走。
接着我忍不住回头, 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扇缺了口的窗户前,飘曳不定的阳光投下长长的阴影,那阴影忽儿改变形状,变成短短的一截。
这不是幻觉,它消逝隐形了,就像爱伦坡恐怖小说里写的一样。
”快跑。“我撕破了嗓子, 朝君灿大叫。
君灿和我拼命奔跑,风在我们耳边呼啸,达达的脚步空旷久远, 好似来自另一个星球。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不远的山脚下,几个农妇在弯腰种菜。
我们这才停下,心却还在怦怦乱跳,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感攫住我。
等我回到家,这种感觉仍然挥之不去。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事告诉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相信世上有鬼。可是当我把话说完,奶奶却咧嘴笑了笑。奶奶的牙齿掉得所剩无几,这让我一下子想到,过几年奶奶是不是也要变成鬼了。
”那是老赖“。奶奶嘟嚷着说,”是个可怜人哪!“奶奶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去捣腾她那百补不厌的旧棉被。
人的大脑真是奇怪。某个场合你认识的人,听过的话,没有刻意去记,却都留在脑子里。 ”老赖“一词,使我记忆深处某个神经突起顿时发亮,一个月前在楼下便利店买啤酒的情景历历在目。
便利店在四号楼,门口时常坐着目空一切的老人、不会走路或刚会走路的婴儿,还有疲惫或唠舌的主妇。他们对每一个经过的人品头论足,没人路过时,便转动眼珠,传播琐事。
”老赖“就是在那个时候跳进我的耳朵。
老赖以前是大米加工厂的质检员,九九年国企改制,老赖揣着买断的九十块钱,去了沿海某个城市打工,这一打就是五年,留下老婆孩子在家里。
结果,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一直跟着奶奶。奶奶管不了孙子,等老赖想要对孩子上心,孩子已经成了街上的小混混。
一天晚上,二中旁边的小巷子里,两帮派发生了一场巷战,老赖儿子所在的帮派人更多,打起来也更凶猛。
有人看到老赖儿子跟疯了似的,抡起木棒逢人就打。可是, 最后,只有老赖儿子一个人死了。警察宣布死因是有人用刀袭击了他的胸部,正好刺在心脏位置。
我记得我一边等老板找钱,一边听那群人溅口水。洪亮的谈话声和我手里的啤酒瓶撞在一起的叮当声,混在一起。
”疯了一样。太可怕了。“
”老赖就为这事回来,再也没有出去打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死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就为这事老赖就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听说经常半夜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
他们在那儿肆无忌惮地讲着,却一点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小孩,正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抓住每一个珍贵的字眼不放。
爸爸也认识老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把原因归咎于国企改革。如果不改制,老赖就不会到外面讨生活。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们一家行在木栈道上,迎面走来一个拾垃圾的老人。老人泛白的头发垂到肩上,脸上满是灰尘与污垢。
爸爸朝老人点点头,但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爸爸对妈妈说:“吃了斋哦,这个老赖,儿子死了,母亲也接着过世。”
老赖的生活彻底毁了,他变得阴郁孤僻,找不到工作,平时靠捡垃圾为生。
父母说这真是一场“悲剧”。这词对我来说挺陌生的,但我猜得到它的意思。
“我认识他”。我突然指着老屋门口的老头,对君灿说。
我为自己认出老赖感到高兴,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腰也更驼了。
君灿斜着脑袋,用一副难以置难的眼光看着我。
“谁?”
“他叫老赖。”我象个大人一样,故作深沉。要知道我不是经常这样占上风。“他是个疯子。”
“你怎么认识他的,小屁孩?”
”我爸爸认识他。“我轻易就把底托了出来。
”那我们用石头扔他。“君灿为自己的主意兴奋起来。这听上去比遇到鬼还要让人兴奋。
我们猫着腰,躲在篱笆背后,手里捏着一块花生大小的石头,朝老赖方向扔去。
开始石头一个没有扔中,但是随着我们的攻势越来越猛,终于有一两个落在老赖身上。
我们看到老赖站直了身子,冲着我们哇哇乱叫,并且手持一根扁担,作势要来抓我们。
一看情形不妙,我和君灿撒开腿跑,比开始推士机司机追我们的时候,跑得还快。
我们一路跑回各自的家,打定主意不跟任何人说起这事。
不过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对奶奶讲了这件事。奶奶还象往常那样心不在焉地听着。
然后,到了下一周的礼拜一,老赖死了的消息传来,她记起了我所说的一切。
老赖是在河里浸死的。没有人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
便利店门口的人猜测自杀的可能性大,因为一个人活成那样,还有什么希望呢?
我再也没有去过老屋。有时候走老屋更近,我也不愿意经过那里。
我害怕想起老赖披头散发对着我们张牙舞爪的样子。
现在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报复?
我至今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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