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三品大员
我出生那天是个下雨天,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父亲认为这应该算天降祥瑞的一种,便找算命先生给我看了八字。算命先生说,我当入朝为官,官至三品。
这可把我老父亲乐坏了,他不但多给了算命先生赏钱,还在我出生后的满月酒上逢人便说:“我找高人看过了,我儿子以后定当入朝为官,三品大员。”众人听了,都说恭喜恭喜,夸我父亲好福气。不过大家心里想的可能是,大清朝亡了一百多年了,哪来的入朝为官,哪来的三品大员?
说来也巧,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要么人家看不上我,要么我看不上人家,总之就是两两相厌互相嫌弃,就像在一起过了半辈子天天吵架的老夫妻。我待业在家,天天打游戏。
总不能老是在家打游戏,家里倒不至于多我一双筷子,不让我啃老。不过,天天在家里打游戏,游手好闲实在招人厌烦。母亲总是唠叨我。为了不被她继续唠叨,我假装看书学习准备考公务员,实则把自己关在屋里戴着耳机打游戏。
母亲以为我在屋里用功,也不唠叨我了,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父亲把水果切好了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放在门口。他怕送进来耽误我学习,轻轻敲两下门,等我休息的时候自己出来拿到屋里吃。
游戏打累了我就关上电脑出去吃水果,饿了就去厨房转转,看看母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那段时间着实幸福,书一页没看,题一道没刷,魔兽世界三个小号满级了。在保持如此高强度的游戏同时,我还胖了十斤。我看着镜子中日渐圆润的自己,悲伤地说:“这是过劳肥啊,都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
母亲劝我早睡觉,不要学到那么晚。父亲则宽慰我说,当不当三品大员没关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听完他们的话,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屋里继续打游戏。
半夜,母亲若是看到我屋里的灯还亮着,她会轻轻敲两下门,对着里面喊:“别学了,早点睡吧。”大部分时候我听不见,因为戴着耳机打游戏。偶尔听到了一次,竟然想起了高中时的课文《项脊轩志》。里面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
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忽然心生内疚,觉得自己实在枉为人子。我决定认真准备考试,不再打游戏了。
只是这个决定做得有点儿晚了,因为没过几天就考试了。书没看完,真题只做过五六套,算是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的那一部分人。虽然不能说是裸考,但也只能算片衣遮体勉强不走光。
2.封神榜
考试那天下起了雨。我自己心里没底,总觉得半裸着去考试,纯粹是浪费生命,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例如看看书、打打球、做做家务什么的。当然,在此之前我也没少浪费生命,天天打游戏到深夜。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就是单纯想找个理由不去考试。于是,我不得不暂时双标一下。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这样了。过了这一回,下次我一定改。
我对自己说:“你看,外面下起了雨,走着去考场肯定被淋湿,淋湿就有可能感冒,感冒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转为肺炎,肺炎严重了就可能威胁生命。因为一次微不足道且毫无胜算的考试,就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实在不值得。”
我又对自己说:“如果我打车过去,早高峰外加下雨(其实那天是周末),肯定也会迟到,我白跑一趟事小,浪费了一来一回两趟打车钱事大。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辛苦挣来的,都是他们的血汗钱。从毕业到现在,我一天都没工作过,每天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用家里的,没往家里交过一分钱,还老给父母添堵。为人子女,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悲愤。我再也不能让父母为我做更多无谓的牺牲了。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的良心,为了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孝道——这考试,我不去了!”
但是,这事根本由不得我。父母已经在门口催促了。我满脸不愿意,手里捏着准考证,就像拿着自己的病危通知书。我一出去,母亲就把一捆中性笔塞到了我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像是连长把一捆手榴弹交给了敢死队的小战士,对他说:“好兄弟,去吧,全连都靠你了,去把敌人的机枪碉堡炸掉。”
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呀,我这是去考试,不是去打仗。你给这一捆笔是怕我弹尽粮绝,不能对敌人阵地进行有效的火力覆盖吗?”
母亲说:“你给我闭嘴,什么弹尽粮绝,呸呸呸!这些笔都是开过光的,我亲自到孔庙给你求的。”
我说:“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呀,我是去考公务员,不是考教师编,孔夫子他老人家是教育家,他自己都没当过几天官,他如何保佑我考上公务员呢?”
我的母亲觉得我说的话有几分道理,瞬间陷入了沉思与内疚之中。她不解地问:“那我该去求谁?”她仿佛是在问我和父亲,又仿佛只是在问她自己。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让我和父亲一起想。
我从诸子百家想到四大名著,又从物种起源想到量子纠缠,确实没有哪个神仙是掌管考公务员这一事项的。我想,这么肥的差,竟然没有一个神仙编,天庭的行政管理水平也一般呀。
于是,我不得不从神话故事中寻找答案。我想到了姜子牙。我说:“姜太公可能管这事,他手里的封神榜,应该就是一份新招录的公务员名单。”
母亲说:“儿子,你的野心有点大了吧。你不是去考编的,你这是想成仙,你想位列仙班。”
父亲拎着雨衣插话:“三品大员如果在人间好好干的话,多做点积德行善有利百姓的事,死后去天上接着当公务员也不是不可能。”
我很高兴能跟两位老人家闲扯,因为再扯一会儿,我就不用去考试了。我对父亲说:“爸爸,我亲爱的爸爸呀,天庭跟人间应该属于两个系统,跨系统没有办法进行人员调动。”
为了再耽误点时间,我接着说:“爸爸,我亲爱的爸爸呀,大清已经亡了,没有三品大员了,请您忘了这事吧。”
显然,父亲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事,甚至从我假装自己准备考公务员那天开始,他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攫取的光,他的脸上写着八个大字——入朝为官,三品大员。
母亲说:“没关系,从秦始皇到现在,不知道换了多少朝代,哪个朝代不需要三品大员?咱不管改朝换代,咱只管当咱的三品大员。”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的母亲格局竟然如此之大了。我的父亲在旁边一直点头称是。我怂恿母亲再说一点,最好能唠半小时,那样我就不用去考试了,一家人一起憧憬三品大员的幸福生活就行了。然而,我还是小瞧了我的父母,母亲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去考试吧。我们跟你扯一会儿闲天,就是怕你紧张。”
我说:“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呀,这个时间我步行过去肯定是迟到了,我打车过去早高峰加下雨肯定堵车。我怕是不能当三品大员了,这都是天意。”
母亲说:“没事,三天前你爸就把你二舅的摩托车骑过来了。他骑摩托送你过去,根本不堵车。”说完,她从柜子里变出一个头盔,戴在了我的头上,父亲则把雨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临走的时候,母亲还叮嘱父亲:“不要淋湿了三品大员,要是有半点闪失,诛你三族。”这话细思极恐,我父亲要是没把我平安送到考场,那我可就平安不了了,我肯定在这被连坐的三族名单里。
就这样,我拿着铅笔、橡皮、身份证和自己的“病危通知书”以及母亲亲手捆的“手榴弹”去了考场。考试的时候我很淡定,反正什么都不会,也没什么好紧张的。申论就抄抄材料,行测就抛抛橡皮。考试结束后,我彻底放飞自我,又过上了混吃等死天天打游戏的日子。他们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只说尽力了,剩下的事情全凭天意。
我本以为考试通过绝无可能。然而,天意难测。我以0.2分的微弱“优势”屈居第二,成功进入面试。我自己都懵了,怎么会这样?父母都说是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只不过考场里努力抛橡皮。确实抛得很努力,因为自己真正会做的题没几道。早知道我的笔试成绩这么好,我抛橡皮的时候多抛几遍验算一下就好了。
过了笔试那可就好办了。我本来皮囊就不错,再加上跟朋友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牛逼吹得最响的一个,嘴皮子那个利索劲儿,菜市场请出三个最会砍价的大妈来,都不一定能说得过我自己一个人。我报了个面试培训班,置办了一身人模狗样的行头,最后以笔试第二名、面试第一名、总分第一名的成绩成功上岸。不得不说,天意难料。
3.晚上吃火锅
就这样,我上了班。报到那天下着毛毛雨,已经入秋,天气有点冷。办公室里的同事一个个像审凡人一样看着我,其中一个问我:“周同学,你为什么考公务员?”
我张口便答:“那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人民服务了。”大家听完都笑了。我接着说:“首先,成为一名公务员是我从小的梦想。我需要一个广阔的平台去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公务员无疑是最能实现我服务社会、服务人民的人生理想。其次,在大学期间,我多次担任……”
“好了。你拿我这当面试培训班练嘴皮子呢?”我转身看到进来一位长者。屋里的同事都喊他刘主任。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刘主任。刘主任说:“三多一少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同事跟小学生念课文一样,摇头晃脑地答道:“多听、多看、多想、少说。”
刘主任问我:“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记住了。”
刘主任又对大家说:“晚上吃火锅,给新同事接风。”大家高声欢呼,好像生怕隔壁办公室听不见一样。
这时候,刘主任又转头问我:“你说说,你记住什么了?”
我张口便答:“晚上吃火锅。”在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时候,大家都乐了。
刘主任说:“学以致用,最重要的事记住了,不错不错。”
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上大学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三项技能:喝酒、吹牛、打游戏。其中,喝酒的本领最为高强。直到多年以后,师父还直夸我:周啊,你人品一般,酒品是真不赖。
是的,刘主任后来成了我的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他对我一直很好。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给我。我跟那个姑娘见过几面,喝过两次咖啡、看过一场电影,最终因为聊不到一起一拍两散。她长得应该算是漂亮的那一类,人也温柔得体,就是太过得体了,总觉得官里官气的。我那时候不喜欢得体的姑娘,我喜欢肆意洒脱的。虽然联姻没成,但师父对我依然很好,事事提点我。
有一次喝了酒,他对我说:“周啊,你知道你比别人强在哪里吗?”
我张口就来:“酒品。我酒品好。您老人家当着大家的面夸过我,夸我酒品好。”
师父说:“每次一跟你说点正经事,你就知道打哈哈。”我一看师父有点不高兴了,忙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给师父赔罪,然后问他我到底哪里强。
师父说:“你比别人多了一点悟性。想在体制内混得好,少了这点悟性是不行的。但是,你又比别人少了九分世故。想在体制内混下去,少一分世故都不行。”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师父的话。那天晚上我可能真的喝多了,我甚至忘记了小学语文老师教过我的:“但是”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我没有追问世故到底是什么,我只问了那一点悟性是什么。而师父也没有直接回答我,他只是说:“有的人因为少了一点悟性,死于愚蠢;有的人因为多了一点悟性,死于话多。”我再问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师父睡着了。
很快,我就得到了一个将自己缺的那九分世故补全的机会。师父让我去乡镇挂职。跟我一起去挂职的大多都去了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只有我去了穷乡僻壤,好像发配边疆一样。我忍不住跟师父抱怨了几句。师父说这个地方是他帮我选的。我问为什么。
师父说:“繁华之中哪有什么真相,只有天下太平。我让你去看一点真相再回来,你就不一样了。不过回来就回来,什么都不要带回来,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如果不能做,那就算了。让你去镀金,没让你去蜕皮。你要懂这一点。当然,那里还有一个好处。”
我问什么好处,师父没有回答,说我到了就知道了。临走的时候,师父让我一定记住“迈开腿,管住嘴”。我说,记住了师父,我一定注意养生。
师父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养生?我说的是为官之道。你呀,早晚给我惹出一堆是非来。你给我记住了,如果哪天闯出什么泼天大祸,万万不可说出为师的名字。”
“好的,师父。想不到您这《西游记》读得还挺溜呢。把自己当菩提老祖了吧?少喝点酒,有好酒给我留着点,等我回来了陪您一起喝。”我跟师父贫了几句就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他。从一上班就在他身边蹭过来蹭过去的,习惯了。有的时候我忍不住拿他当家人。
4.自己家的
我挂职的那个乡镇叫普镇,一个偏远的农业乡镇,没有一家企业,稍微大一点的养殖场也没有。我挂的是副镇长,分管环保和乡村文明。当公布分工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师父说的“一个好处”。
因为是农业乡镇,没有企业,所以根本就不存在环境保护问题,在别的乡镇需要背锅顶雷的工作,在普镇就是一个闲差。乡村文明归宣传文化系统,出镜露脸比较多,便于刷成绩。
更重要的是,环保和乡村文明归综合治理办公室管(简称综治办),我分管环保和乡村文明,等于是综治办的分管领导。在乡镇上,除了一把手和二把手有专车之外,别人都没有专车和司机。我一个挂职副镇长肯定也不会有专车的,即使镇长有心给我配一辆,那也是冒着多人违规的风险的,显然这违背了我挂职的初衷。但是,师父肯定提前给普镇打了招呼,他们不愿意怠慢我。让我分管综治办,而综治办有执法车,这就相当于给我配了专车和司机。
我忽然有点理解师父说的世故了。一个简单的分工,里面全都是算计与权谋。不管是什么,我全都笑纳了,因为这是示好。当然不是对我,而是对我师父。我师父虽然职务不算高,但是任政策研究室主任多年,他的某些观点甚至可以影响到领导的决策。再加上他的学生和朋友众多,影响力不容小觑。感觉我在狐假虎威。
我至今记得我在普镇的第一场接风宴,每当我说起师父,镇长都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以示尊重。我当时想,何至于此。因为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跟师父一个桌子上喝酒了。我当时就坐在他的右手边,我们一起吃火锅,勾肩搭背,喝酒吹牛。不知道为何在一个偏远的乡镇,师父竟会有如此大的能量。我不懂,我不懂。我觉得镇长甚至有些虚伪和矫情了。
后来我才知道,基层就是这个样子,虚伪中带着坦诚,矫情中带着真情,谎言中带着真相。如果你真想知道点什么,你要擦亮眼睛,你要竖起耳朵,你要像鹰一样高高飞在天上,时刻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同时,你也要像兔子一样,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天敌。
比起镇长,我更喜欢老赵。老赵是综治办主任,五十多岁,已经当爷爷了。他在普镇的威望很高,很多镇长出面都办不了的事,他一个电话就能办到。他身上多少带着点教父的味道。
开始我叫他赵主任,他嫌难听,说村里只有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才是主任。后来我叫他赵大哥,他也觉得不妥。他说,村里不比城里,辈分不能乱,我叫他赵大哥,那些叫他爷爷的岂不是也得喊我爷爷?我觉得有道理,在村里被老百姓喊爷爷确实不成体统,我可是人民公仆,下来是给人民当儿子的,怎么就成爷爷了?
他让我叫他老赵。我说那怎么成,不成体统。他说:“我儿子和我孙子都这么喊我。”
我说:“那就没事了。”从那之后,我喊他老赵,他喊我周镇长。直到我挂职结束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在普镇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喊他老赵,就连镇长,也是喊他一声赵哥的。
我平时没什么工作,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就是坐着综治办的执法车下村闲逛。我也不知道他们逛个啥。我也不怎么问,只顾着看看风景,享受一下田园风光。遇到果树瓜田什么的,老赵就让几个年轻小伙子下车给我摘来吃。
我对老赵说:“这样不好吧?”
老赵说:“没事,自己家的。”
那两年,普镇的新鲜瓜果我都尝了个遍,全是老赵自己家的。我怀疑他是大地主。
5.值班
每周我要值一个夜班,那天晚上要在单位睡。我是带班领导,下面的值班人员是综治办的同事。
我值班的那天晚上,单位的小食堂会加菜,每次都吃得奇奇怪怪,开始是草鱼、青蛙腿,后来是野兔子、野鸡,有的时候还有麻雀以及其它叫不出名字的鸟。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每次值班都有酒,有的时候是老村长、二锅头,有的时候是闷倒驴、烧刀子,有的时候直接是散装白酒,装在塑料罐里的那种。
老赵问我敢不敢喝这种集市上没牌子没质检,甚至连度数都没有的散白。我呵呵一笑,端起酒杯就干了。老赵竖起大拇指,直夸我:“兄弟,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端着酒杯说:“我这人人品一般,酒品很好。”
大家都跟着喝了一杯。从那天晚上开始,综治办开始拿我当自己人。我以为他们跟师父一样,是因为我酒品很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拿我当自己人是因为前半句——人品一般。
后来我问他们那些野味都是哪来的,他们说是下村执法时没收的。每当轮到我值班的那天,老赵就会带着综治办下村执法,下河捕鱼的、林子里打鸟的、野地里追兔子的,只要能抓到人的,统统没收。他们捕的鱼、打的鸟、追的兔子,最后都变成了我的值班餐。在没收那些野味的同时,他们的工具也会被收缴上来。当然,最后一件都没留下,因为那些工具对我们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赵在没收工具之后,过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请他卖个面子,让老赵高抬贵手不要没收工具。一番拉扯之后,老赵故作为难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把工具还给他吧。”当然,那人来取工具的时候是不可能空手来的,多半会拎两瓶酒拿两包烟之类的。而这,就是我值班时喝的酒、抽的烟。
有一次值班,我对老赵说:“老赵,我们这样做合法吗?”
老赵喝了口酒,说:“当然合法。因为在这里,我们就是法。”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没有喝。
老赵哈哈大笑,说:“如果他们违法了,我们就是合法的,让我们把他们的违法所得消灭干净;如果他们没有违法,我们就是违法的,让那就我们赶紧把自己的犯罪证据消灭干净吧。”
说完,他带头拿起筷子,吃起了兔子肉。我苦笑一声,跟着吃起了兔子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兔肉确实炖得入了味儿。
6.下雨天
普镇平时也没什么活,一到下雨天就更没活了。除了穿境而过的一条省道之外,普镇几乎都是土路。一到下雨天,我们下不了村,村里的老百姓也来不了。大家相安无事,听雨看云。
只是雨下久了,人多少有些无聊。普镇没有什么娱乐场所,网吧没有,KTV没有,酒吧就更不用说了。只有一家台球厅,白球已经被磕得跟月球一样了,我也不愿意去。野味都吃了一个遍,没什么胃口,我只觉得无聊。
又是一个下雨天,老赵开着执法车让我跟他走。我觉得有些奇怪,一下雨路上都是泥,哪都去不了,开车出去干嘛。他开车带着我,沿着省道往东走了大概两公里路,他把车放在路边,车进不去。我们在泥地里走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一片小菜园。
小菜园旁边是个四合院,看着很别致。老赵径直推门进去,也不敲门,看来又是自己家的。院里种着一架葡萄。进入小院,走到屋里,综治办的其他同事已经在那里了。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围坐在一个四方桌旁。见我到了,他们站起身,把正座让给我。我跟老赵谦让了一下,我在正座坐下。
原来,这个小院是刘老汉的,他跟老伴在这里种菜,顺便看菜园子。他们的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回不了两趟。刘老汉这里宽敞,家里又没什么人,不怕闹,所以综治办一下雨就来这里打扑克。如果上面来查,就说下村了,谁也抓不到把柄。
刘老汉这里不是农家乐,本来是不营利的。菜是现摘的,饭是大灶铁锅现做的,有的时候烙大饼,有的时候包饺子。平时一看是好饭,大家就赖着不走了,靠到饭点蹭饭。一来二去,大家来顺了腿,就想多少给他点钱。
开始他不要,后来拗不过,就按照人头收钱,也不管炖肉还是烙饼,全都一样钱。不过,来到他这里,就要守他的规矩,那就是他做什么你吃什么,点菜是绝对没有的。“爱吃就吃,不爱吃就滚。”这是刘老汉亲自定的规矩,谁都不例外。
刘老汉那里不卖烟也不卖酒,想抽烟的自己买,想喝酒的自己带。刘老汉自己有的时候会抽两口旱烟,我们谁都享受不了。夏天我们会带几箱啤酒过去,把啤酒拆开,一瓶一瓶泡在水桶里,水桶里的水是从压水井里刚打上来的,冰凉冰凉的。
冬天我们就喝点白酒,喝剩下的也不带走,干脆留在那里。如果有其他同事去那里吃饭,没酒喝了,可以找刘老汉要一点。刘老汉也不看酒的牌子和价格,拿出半瓶没喝了的就给你,也不管上次是谁剩下的。当然,酒也不要钱。你没带酒就先喝别人的,你喝不了的就给别人留着。
有一次,也是一个下雨天,我跟老赵他们去四合院喝酒打牌。我跟他们说,这种方式叫农家乐,在大城市很受欢迎。
老赵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镇家家都是农家乐。”我笑了笑。
老赵说:“那你给取个名吧,万一哪天刘老汉这里真弄个大饭店什么的,也好有个像样的名字。你有文化。”
我想了想,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轻声道:“就叫‘下雨天’吧。”
7.异乡
第二年的元宵节是在普镇过的。那天刚好是我值班,我没让他们陪我,大过节的,各自回家吧。单位也没有饭,我溜达着去了“下雨天”。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老两口也不开灯,屋里漆黑一片,我还以为家里没有人呢。看门虚掩着,我就推门进去了。老两口正在炕上盘腿坐着,脸对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也不说话。
我说:“给我弄口吃的吧,单位没饭。什么都行。”
刘老汉说:“你想吃啥?”
我说:“叔,你说什么?”
他老伴说:“你叔问你想吃什么,他给你做?”
我说:“咋的了,今天我能点菜啊?”
叔笑了笑,说:“点吧,点你爱吃的。你在外地也不容易,一起过个节。”
我说:“那我可不客气了。我想吃西葫鸡蛋馅的饺子。”
老两口开了灯,劈了柴,生火做饭。我喝了点上次他们剩下的酒,盘腿坐在炕上陪他们聊天。聊了半天才知道,他们的儿子初三就走了,着急回去加班。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的家乡成了他们的异乡,而我的异乡却是他们的家乡。
那一刻我有一点明白了,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可以点菜了。或许是因为老两口希望自己的儿子,在异乡也可以被温柔地对待吧。
那天晚上我也没回单位值班,就在“下雨天”睡下了。我睡在火炕上,一点都不冷,身子下面暖暖的。
我问:“婶儿,夏天睡在炕上不热吗?”
“不热。早就习惯了。你叔是老寒腿,下雨阴天的不睡在炕上就疼得受不了。”
我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夜空,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又圆又亮。满天的星星,真的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农村的天真是太干净了,一点污染都没有。
我忽然觉得,在异乡也很温暖,也很幸福。
8.狐狸叔叔
开了春就是乡村文明行动。对于普镇来说,工作比较简单,一个是把路边上的柴草堆清理掉,另一个是在墙上刷上乡村文明的标语。
柴草堆其实是比较麻烦的,老百姓要靠秸秆喂牛羊,柴火要留着生火做饭,都舍不得丢掉。不让堆在路边和门口,就得放在自家院子里。这无疑增加了不小的安全隐患。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案,既能应付上级的检查,又能让老百姓的生活安全一点。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我跟老赵说:“老赵,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们让每个村都拿出一片闲置的土地来,清除地上附着物,就跟车位一样,每家每户都划出一片固定区域来,把柴草堆弄到那里去。这样比堆到院子里安全一些,还能解决我们的迎检难题。”
老赵冷冷地说了句:“不行。”
“为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在村里柴草可金贵着呢。大家把柴草放在一起,用的时候他保准不拿自己家的,而是拿别人家的。邻里矛盾会激化,这种案子我们很难断。再说,张三跟李四可能有矛盾,很有可能张三半夜把李四家的柴草点着了。全村的柴草可都在那里。这一把火下去,老百姓可就吃不上热乎饭了。”
我听了之后哑口无言目瞪口呆,老百姓真的会为了这几根柴火这样吗?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老赵看我满脸疑惑,对我说:“就是会这样的。听我的,你别管,我带着综治办的人干这个活。你有文化,文化人干不了这种活。你负责刷标语吧,你有文化,把字写得好看一些。”
从那天开始,他们开着执法车去挨家挨户清理柴草堆,让老百姓把视线以内的柴草都弄到自家院子里。而我则在村里,监督几个工人刷墙。他们先把墙刷成白色,然后再在上面写上“治理脏乱差,要靠你我他”“乡村文明,携手同行”“家家争当文明户,村村争当文明村”之类的标语。
看着这些标语,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考场里疯狂抄申论材料的遥远的下午。在我抄的那些材料里,大概也有这些句子。当时抄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停地提醒自己,可别抄串了行。现在看来,这些句子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水分,更别说是营养了。
中午我让综治办给我买了点颜料。我在白墙上涂鸦。小学的时候办过黑板报,大学的时候自学过一点画画。凭借着这点本事,我在墙上画壁画。
最开始我画的是名山大川、万里长城,后来画着画着就画起了挂职期间看到的景色,有麦田、有小河、有耕牛、有残阳、有放风筝的孩子、有晒太阳的老人。我还画了那天晚上在“下雨天”看到的星空,取名异乡。
后来,我把心中的山河美景都画完了,我又开始画神话故事,什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这时候有一些小朋友来围观,我一边画一边给他们讲故事,告诉他们我画的是什么。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让我多画一些。
于是,我又画了小马过河、猴子捞月、曹冲称象、刻舟求剑等等。我一边讲一边画,在我画到狐假虎威的时候,我无奈地笑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只狐狸。就凭我的这点儿本事,别说一个副镇长了,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综治办的主任大概也不能胜任吧。我在这里所得到的一切照顾和优待,不过是受到了师父的荫庇。如果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我非常无奈地给那只小狐狸画了一张跟人类差不多的脸,那张脸不是别人的,正是我的。虽然画得很粗糙,但是小朋友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小狐狸就是我。
从那之后,他们喊我狐狸叔叔。
9.喜欢你
狐狸叔叔百无聊赖的涂鸦,终究还惊动了镇长。他以一个政治家特有的敏锐嗅觉,从中寻到了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机遇。
镇长让宣传干事跟着我画了三天壁画。然后写了一篇新闻稿,一级一级报了上去。乡村文明本来就是宣传文化部门的工作,这样的稿子又报到他们那里,一路绿灯,直达天听。很快相关部门都来了,记者也来了。记者采访了那些跟我一起画画的孩子。孩子们都很开心,争着跟记者讲画的是什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小朋友说:“这幅画叫猴子捞月,讲的是一群猴子捞月亮的故事。”
一个小朋友反驳道:“狐狸叔叔不是这样讲的,他跟我说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到水边玩。”
另一个小朋友拉着记者的手,想给他讲精卫填海的故事:“狐狸叔叔说,精卫本来是个小姑娘,她在海边玩被淹死了,这个故事才是告诉我们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水边玩的……”
记者忍不住打断他们:“狐狸叔叔是谁?”
“就是画画的那个叔叔。”
记者问:“你们为什么这么叫他呢?”
“因为那幅画。”说完,小朋友拉着记者的手去看那幅狐假虎威。看完记者笑了,说:“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我也站在旁边笑。
拍完壁画的镜头,记者又采访了几个小朋友。记者对我说:“看得出来,小朋友都很喜欢你。小孩子不会撒谎,喜欢不喜欢全都写在了脸上。我会用镜头捕捉下来的。”
我说:“我跟他们玩得多。”
记者笑了笑,冷不丁问了一句:“狐狸后面的老虎是谁?”
我隐约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我反应很快。我说:“风清气正,政通人和,反腐倡廉,打虎拍蝇。普镇没有老虎,都是好干部,都是好公仆。”
记者说:“那只老虎该不会是师父吧,这画得一点儿也不像呀。”
我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接着说:“你还是叫我师兄吧。师父让我来看看你。让你迈开腿,管住嘴。”
我跟师兄重新握了一下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养生嘛。”
“是养性。”
“对对对,养性。我都画壁画了,还不够养性的吗?”
“不够。”
我没再听他说,拉着他去“下雨天”吃饭。我提前给老赵打了电话,让他告诉刘叔我们中午过去吃。去的时候菜都差不多炖好了,草鱼、野兔、山鸡什么的,应有尽有。
我把老赵拉到一边问:“费了不少功夫吧?”
老赵说:“一点功夫都没费。我给他们打了电话,说你今天中午有客人来,愿意加菜的抓紧送过来,综治办一个月不查他们。”
我无奈地笑了笑,坐下吃饭。刘叔和刘婶也坐下跟我们一起吃,就像一家人那样。吃饭的时候还聊了一些家常。
吃过饭,师兄采访了刘叔,让他讲了讲对挂职干部的认识。刘叔没有什么文化,讲的全是大白话,但听得让人很暖心。我知道,他已经拿我当家人了,特别是那晚留宿之后。
采访完之后,师兄跟我说:“你很厉害,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还有别的群众让我采访一下吗?我想出个专题报导。”
我说:“很遗憾,没有了。所有喜欢我的人,你全都见到了。”
他说:“已经很好了,至少有人喜欢你。”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我,毕竟我什么都没干。”
他说:“可能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干,所以他们才这么喜欢你,但凡你做点什么,他们可能就开始讨厌你了。”
师兄的回答意味深长,我一直琢磨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10.讨厌你
很快我就知道了师兄那句话的意思。乡村文明之后就是环保风暴。普镇没有企业,也没有什么大型养殖厂,本来没有什么工作任务,但秸秆禁烧却成了重点工作。
我跟老赵每天都坐着执法车下村,不让老百姓焚烧秸秆。村里的大喇叭也一天天响个不停,从天不亮就开始响,一直响到天黑,呼吁大家不要焚烧秸秆。其实我有些不懂,普镇的天那么蓝,焚烧秸秆又能有多大危害呢?
很快,这个问题就消失了,被另一个问题取代——封灶。不但在自家耕地里焚烧秸秆是不允许的,以柴草为燃料的灶台也要被封。我们挨家挨户去封灶。有的老百姓在我们封了灶台之后,自己再偷偷挖开,继续生火做饭。我们就开着执法车在各个村里转,看到谁家烟筒冒烟就去谁家查。自己挖开的再给封上,怕他再自己挖开,就把烟筒也给堵上了。
一时之间,普镇再无炊烟。我忽然有些寂寞,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我想到了方孝孺的一句诗“屋头五日无炊烟,十步九却行不前”。我依稀记得这首诗描写的是饥民。而我们,现在明明已经没有饥荒了。
最后一个灶台是我去封的——“下雨天”。我跟老赵都去了,但他没有进去,他蹲在门口抽烟。我带着综治办的同事一起进去。大家穿着制服,我走在最前面。
来之前我想了很多话,严厉的也有,温情的也有,但当我看到刘叔坐在灶台上抽旱烟的时候,我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在那里傻傻地站了半天。
刘叔说:“来了?”
我说:“嗯。我……”
刘叔说:“我懂。这是国家政策。国家政策一定有道理。”
刘叔说他懂这个道理,可是我还没弄太明白。刘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前天还在这里吃饭的。你知道的,你刘叔他……”
刘叔说:“老爷们儿的事,你个娘们儿搅和啥?”
刘婶说:“我搅合啥了?我跟孩子说几句话。”
刘婶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呜咽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你知道的,你叔老寒腿,你把这灶封了,没了火炕他可怎么办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胡咧咧。”刘叔胳膊抡圆了,就是一巴掌。刘婶捂着脸哇哇大哭。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这时,老赵听到哭声跑了进来,一把将刘叔拽到一边,说:“老刘,你个大老爷们儿,打婆娘算什么本事,没出息的玩意儿。”
说完老赵又拉了我一下,让我回车里等着,剩下的事交给他。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车里。我想,老爷们儿打婆娘没出息,我们欺负老百姓就是有出息吗?我们有出息吗?我们就对了吗?我觉得老赵骂刘叔的那句话,分明就是骂我们自己的。
这么长时间了,我第一次注意到刘叔竟然也姓刘,他跟我师父都姓刘。我竟然第一次注意到。我一直喊他刘叔,我竟然忘记了他姓刘。但是,我喊师父的时候,明明没有带着他的姓氏,我却明明白白地记得,师父姓刘。原来,刘跟刘是不一样的。
从那之后,我再没去过“下雨天”。
11.讨厌自己
跟封灶同步推进的工作还有清洁煤推广和天然气改造。清洁煤是进行脱硫处理的煤,大都是煤粉挤压成型的,不耐烧,价格也偏高,老百姓不接受。那些白天不敢烧柴草的百姓,半夜把封上的灶台挖开,偷偷做一顿热乎饭吃。
天然气改造势在必行,清洁便宜。普镇强推天然气改造,我几乎每天都盯在村里,吃住都在施工现场。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保证工程质量。为了加快进度,一个施工队把工程分包给多个小队,那些小队的素质良莠不齐,好多连资质都没有,甚至施工标准都有所不同,这个村一个施工队,那个村又是另一个施工队。还有的大一点的村,村东头一个施工队,村西头一个施工队,两个施工队对接的时候总是出问题,互相指责对方施工不规范。
新铺设的天然气管道大都露在了外面,有的直接从老百姓家的墙上架过去的。新房子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有的房屋已经是危房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我让他们将管道绕过去,他们不同意,说自己已经拿到住建部门的手续,这个村里没有一所危房,所有外墙均可架设天然气管道。我看了他们的批文,无话可说。
从那时起,我很怕下雨,我怕危房倒塌造成管道泄漏。我讨厌他们,也讨厌自己。
12.回家
还没等到天然气改造工程的整体验收,我挂职结束了。我回到了原单位,有了这两年的工作经历,我很快得到了提拔。
我走的时候,镇长要给我送行,我婉拒了。我说想让综治办的同事送送我。一坐到车上,我就跟他们说,村里还有多少危房,工程哪里不达标,我拜托他们多下村转转。
我跟老赵说:“赵哥,拜托您了。”
老赵没有说话,默默地把收音机打开了。我看着车窗外,知道自己的征程已经结束,再多说什么也是徒劳无功的。
老赵忽然问我:“兄弟,还有什么别的放不下的吗?”
我说:“我想去我画画的地方看看。”
老赵说:“好。”
他把车开到了我画壁画的那个村里。那是普镇第一个通上了柏油路的村。因为我的壁画引起了相关部门的关注,上级给村里拔了50万块钱。村里拿这些钱修了一条出村的路。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什么都看不清。开到壁画那里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把车停下,才能看清楚墙上的画。上面的画都花了,开始我以为是车玻璃花了,把玻璃摇下来再看,发现那些画都被雨水淋花了。只有那幅狐假虎威清晰可见,因为那幅画是画在屋檐下面的。
我有些话想说,但又无从说起。我留给普镇最后的美好也消亡了。话一咽下去,泪就出来了。也罢,下雨把脏东西都洗干净了。
回去之后我跟师父喝了一场酒。我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说,但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我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师父夺过我的酒杯不让我接着喝了,他说:“少喝点吧,过几年我就退休了,再也喝不上这么好的酒了。你小子给我留着点儿。”
我哇的一声哭了。我一边哭一边说:“我说自己不愿意去挂职,你偏让我去;我说去个富点的乡镇,你偏让我去那么穷的地方。我现在喝你几杯酒,你就心疼了。你偏心呀。”
师父把酒杯还给我,说:“喝吧,喝吧,管够啊。”我一边哭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师父说:“你走之前,我有没有跟你说,你去是镀金的,不是去蜕皮的。你去那里看一眼就好了,回来就回来了,回来就把那边的事忘了,什么都不要带回来。我让你看一眼真相,是为了在你心里播种一颗种子,让你心中有那么最后一丝悲悯,让你研究政策、制定政策的时候,能偶尔摸一下自己的良心。你呢?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镇的副镇长了,那里的事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我哭着说:“有关系,有关系,就是有关系。只要天还下雨,那里的事就与我脱不了干系。”
13.雨瘾者
多年以后,师父提拔了,我成了他。我也开始带徒弟。只是我没有师父那般温柔,他们都说我脾气不好,性情古怪。
每当下雨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烦躁。我会想起野兔和山鸡,我会想起“下雨天”和刘叔的老寒腿,我会想自己自己封的灶台和架在危房上的天然气管道。偶尔,我也会想起画在墙上的那些画。那些画应该早就不在了吧。不,那幅狐假虎威应该还在。就算不在了,小朋友一定能想起来,不要独自一个人去水边玩,他们一定记得狐狸叔叔。对,那个长着一张狐狸脸的叔叔。不对,是那个狐狸长着一张人脸……它的身后有一只凶恶的老虎。
每个下雨的夜晚,我都难以安然入眠。我跟师父一样,每天研究政策。他说政策里面有黄金。他说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从一个又一个文件里找寻救赎的方法,我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我想让心中的那场雨停下来。即使停不下来,至少可以下得小一点。
我翻开红头文件,这文件没有文号,也没有发文单位,每一个仿宋_GB2312三号字我都认识,但是连起来我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篇都写着四个字“天下太平”。
这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发呆,雨依然没有停。办公室刚入职的小姑娘给我送材料,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她轻声对我说:“师父,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古怪,你是雨瘾者。”
我问:“什么是雨瘾者?”
她说:“就是一下雨就会变得古怪的人。”
我说:“哦。”
我看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道:“一下雨,脏东西就洗干净了。可是,更脏的东西也显露了出来。”我听到身后哦了一声,转头一看,那小丫头还没走。
我说:“出去。”
她朝我吐了一下小舌头,转身跑开了。
下午开会,调研组下来了解经济发展情况。大家讨论了很久,分析经济下行的原因,从国际形势分析到国内形势,从产业结构分析到新旧动能转换,从就业率分析到促消费。我一言不发。领导让我说两句,我拒绝了。他非让我说。
我说:“这几年我们一直都在找经济下滑的问题所在,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就是那个问题。”会议室里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我接着说:“对不起,失言了。下雨天我不想说假话。”
散会的时候,外面的雨还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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