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敢妄谈爱情，我不止一次这么说。
爱情，这个充满活力的词语，饱含最普通，最热烈，最真挚，最浪漫的感情。两个人在一起渐生情愫，在法律和道德允许的范围内，彼此依偎，互相取暖，这样完美的结合下，亲情，友情，各种感情依次产生。爱情区别于其他感情，在于它的单相性，如同一元一次方程，答案是唯一的。
当然我这么说，符合大部分人的道德逻辑，也在变相赞美歌颂爱情。然而生活中的爱情不尽是一元一次方程。
誓言一旦破碎，忠贞便不复存在。自床上赶走男人，整晚与女人同睡的人不是没有。不幸的是，被赶走的是我的父亲。不幸的是，我过早知道这个事实，尚不明白男欢女爱的我选择假装若无其事。这份假装持续了十年之久，悲伤一直存在。负罪，羞耻，愧疚，疼痛……与日俱增。
那时我明明还小，为什么别人一说我就懂了。我会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怒火中烧而又愤怒的脸，铺天盖地的惨白与狰狞完全符合我对索命鬼的所有幻想。我完全没有办法躲开她的直视，就那样恐惧而又镇静地与她对视。她说：“你妈要了我的男人。”可怕的是，还在读小学的我听懂了她的话，而且坚信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的恐惧消失了，脸剧烈燃烧着，头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像是一摊烂泥瘫在她手上。
我不敢反抗，不敢再去看她，好像犯错的是我。也是那天起，我再不敢与她亲近，我们身上有着同样的血液，而我的母亲让她痛不欲生，我失去了抬头看她的勇气，事实上，我的头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抬起来过。
我的父亲，在我面前，无所不能，可他始终是懦弱的。他小心翼翼捧着破碎的誓言，为了我——他最最心疼的女儿，故意视而不见。我越来越讨厌他，讨厌他的隐忍。我很少和他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可的确那样做了，父亲用沉默和悲伤默默地回应我，我时常假装我不难过。我总是和母亲表现的分外亲近，我和妹妹的学费，要由她支付。父亲的钱总是全额上交，我无法否认他是一个好父亲，也尽力扮演一个好丈夫。
我是父母失败爱情的产物，没有办法变卖与退货。对一切无能为力的事，除了坐以待毙的无视，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还是尽可能保持我的纯真与体面，毕竟父辈的恩怨与我无关，那份肮脏与痛楚不应该我来承受。我这样安慰自己，却在无数个深夜泪湿了枕头。
邪恶的不是我，我也没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偏偏是我来承受这份专属肮脏的痛楚？为什么是我？
我还是个孩子啊。
本质上与我无关的不堪，就那样无限制的发生，后来对我的伤害比我预见的更为残忍。
我刚升初中，父亲突然对赌博表现的尤为痴迷，那时候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完全恶化。听别人说，他输了很多钱。母亲哭着和我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说，那就离婚，你好我好大家好。母亲显然被我的话震惊了，用手指戳着我的头大骂：“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走了，我受够了。”
这样的话每次他们吵架我都要听好多次，已经产生抗体。所以我此刻表现的十分平静：“我求你们为了自己，赶紧离婚。”
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和妹妹。难道因为生了我，我就要无条件接受所谓的爱？这不是爱，像是很尖锐的刺，每每表达爱意，都要插一根在心上，迅猛而坚固。
婚姻仍在继续，痛苦依然发生。
十赌九输。我读初三时，家里的光景大不如从前。父亲赌博输了太多钱，母亲总是得理不饶人。家里隔三差五回荡着争吵声，打骂声。有时候他们一个月都说不上几句话。我好像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怒无常，成绩时好时坏，有时候干脆在考场上睡觉。我的班主任有一次竟然对我说，你如果一直这样，很难考上高中。
我的老师不是恶人，我却听出了恶意。其实无所谓，那时候我已经无所谓成绩，可是我没有办法忽视别人对我的定义：
多好的一个孩子，以前成绩那么好，以为她能考个好大学，听说现在年级垫底。
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摊上那样的家长。
多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和差生厮混，肯定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果然啊，龙生龙凤生凤。
……
犀利而又毫不含蓄的语言像是一把刀，在削我的骨，剥我的肉。
“多好一个孩子。”我到底是多好一个孩子，有谁真的记得，我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定义我？
我没有试图反抗，羞耻心，自尊心一直作怪。我低下头走路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任何抗衡。多年来，我习惯了承担那份来自母亲的不堪。我终究没有变成别人期望的样子，而且自甘堕落与沉沦。我把责任全部推给父亲。
初三交补课费，我像母亲讨钱，换来的是劈头盖脸的打骂：“钱钱钱，都被你爸输光了。你没有钱上学，干脆打工赚钱养活自己，我们没本事养你。”我不哭也不说话，去找父亲，父亲摇了摇头。补课费拖了很久，跟班主任撒谎钱丢了，不敢再问家里要。班主任打电话给母亲，她极不情愿的扔给我500块。
人间疾苦，多半是因为没钱。
不光我需要从家里讨钱，要债的人要把门槛踏烂了，父母也拿不出一分钱，家徒四壁的情况就那样悄然发生。我听着母亲的谩骂和父亲的叹息一言不发。我突然十分羡慕妹妹，她什么都听不懂，我好像做个小孩子，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大哭一场。可我始终沉默着，没有一滴眼泪。
我多愁善感的性格许是在那时候萌生。
我想，学不上了，我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我说，家真是荒凉。
我想，父母不要了，我去流浪。
我说，这世界真让人失望透顶。
吵架的时候，都说自己没有错，都在维护自己渺小的体面。 抱怨对方的种种不是之后，母亲会发出来自灵魂的咆哮：都是为了你们姐俩，要不然我早走了。父亲则会说：不是因为你们俩，我早去死了。
走了也好，死了也罢，都是解脱。对谁都是。那为什么不去做呢？我竟会有这样邪恶地想法，我的主观臆想的确如此。
我无数次在心里对父母和破碎的家说：我恨你。事实上始终没有勇气说出那样残忍的话，所以一直忍耐与顺从，不断向生活屈服。
我规劝自己：我恨的只是让人失望透顶的世界，与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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