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专家的授课依然是一周两节，一节一个小时二十分钟，而保密措施比从前更加严格了，每节课上专家组监视员会站在听课的学生后面监视课堂。并且，在没有苏联专家在场的情况下，中国人严禁私自接触导弹本身，以及不能私自查阅图纸、资料。所有能够接触导弹技术的机会仅是每星期不到三小时的短暂课堂。除此之外，苏方的各种规定、条例繁复至极，仿佛有意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延长导弹实验的时间。
维瓦廖深知他在昨日的课堂上没有说下去的关键问题有多么重要，可是专家组负责人伊利亚少校曾警告过他，不要对中国人透露过多导弹试验的核心技术。在苏联专家内部的会议上，他们每人都得到过类似的警告。维瓦廖一面认为，中国人的实践力还远远没到能够独立实验的地步，因此就算把这些技术交给他们，对他们而言也无法消化。但另一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不妥当，他想，这个推进剂的问题关乎到导弹试验的安全性，如果不交代清楚而放任可能产生的事故，是不应当的。维瓦廖与生俱来的学者性格使他难以心安理得接受草率的态度，暂且先不理会那些无聊的禁令吧！他打定主意在下周的课堂上将这个问题好好讲清楚。
但他还没来得及等到下周的课堂，一起重大事故却发生了。
几名中国技术人员在装配导弹后侧部推进器的时候，竟把控制导弹方向的一个部件装反了。在次日的试验弹演习中，导弹偏离了靶心的方向，直直落入靶场外围做记录的人群之中！尽管用的只是试验弹，但仍然有三名工作人员当场死亡，十几人受伤。
事故发生后，维瓦廖和阿姆西夫一起赶往靶场，调查发射事故的原因。当维瓦廖看到那架出了故障的推进器的残骸时，他的心脏猛然一个紧缩，面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他们很快查明了事故起因，阿姆西夫大声指责在场的中国技术员：“你们怎能犯如此粗心的错误？这是发射场上的大忌！在导弹试验中，粗心等同于犯罪！”
维瓦廖一言不发。此时戈壁滩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铺洒开初秋的晚霞，鲜红的落日映衬着这片大漠也显得更加神秘寂寥，在这样摄人心魄的暮景中，发射场的空气都好似凝固了。遭到责备的中方技术员，包括在场的基地副司令和技术组长，纷纷带着羞愧和痛心的神情垂下头去。
三个年轻的中国工人被埋在了寂静的胡杨林边。那儿已躺了许多为了中国导弹事业而长眠于戈壁滩的勇士，树林边上歪歪扭扭地排着一排简陋的小坟冢，每个土包前都插一面小旗，被干燥的风吹起，像一面面招魂的幡。
深夜，璀璨的星汉在大漠上空浮现，胡杨林旁一片死寂。苏联科学家维瓦廖走出专家招待所，穿过被浓重夜色覆盖的乱石滩，皮鞋踏过砂石嘎吱作响。他悄然走近林子旁边的坟地，站立在那三座新坟前，许久未动。虽然才是初秋，但夜风却已冰凉。
维瓦廖知道这三个年轻的生命是因什么而死的，是他没有告知清楚导弹试验的危险，是他放任灾难的降临。他感到仿佛心灵堕入冰窟，比仰望着高悬在绞架上的亲人时还要更冰冷，他想着自己不应该如此，这不是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该做的事情，这不是我维瓦廖·舍列梅捷夫该做的事情！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难道真的毫无两全的法子吗？
维瓦廖同样知道中国人是多么拼命地渴望造出自己的导弹，这一排排无名的坟包就是证明，那个名叫林月华的姑娘也是证明。朝夕相处间，维瓦廖看见她是那样的勤奋用功，仿佛拼了命地去学、去记，去把那些能给中国带来光明未来的单词和公式吞进脑子里。中国人好像总是在拼命，打仗的时候拼命，战争结束了也还在拼命；受欺凌时拼命，遭冷落时拼命，越是备受压迫，就越是发狠了似的拼命……维瓦廖为此感到惊异，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国家不会有崛起的一天。可是，苏联政府真的希望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吗？
站在中国烈士的坟前，维瓦廖感到一阵酸楚的愧疚，他知道自己犯下了罪过，他将自己的良心隐藏，而用冷酷的利己主义来对待无条件信任他、尊敬他的中国人民。但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他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他能为了中国人的梦想而将自己的一切都赌上吗？他能背叛童年时对于广袤宇宙的信仰、背叛他这么多年历经艰辛换取的资历、他能背叛他的莫斯科、背叛他的物理学吗？他能赌上他在实验室里的未来吗？他没有了火箭、导弹、没有了物理学，就等同于没有了生命。在巨大冰冷的国家机器面前，他到底是怕了。
究竟怎样做才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直到东方的天空初露曙光，维瓦廖仍旧无法理清他纷乱的心绪。他只好循着黎明前混沌的微光，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他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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