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我碎了。
我早已知道结局。在我开始变得昏暗的那个深夜。
原来以为没有生命的意思是没有悲喜,不会老去。现在我知道不是这样,一切都不是你和我想象的那样。
我生而是一盏灯,一盏路灯。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有电流通过全身的那种感觉。坦白说,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它让我战栗,让我冰冷的躯壳变得温热,让我发出了璀璨的光。我甚至以为我有了生命。是的,有了生命。
我没有亲人,我只是隆隆作响的生产线上千万只灯泡中的一只。后来,我在黑暗的纸盒里寂寞了很久而不自知,直到有电流通过全身的那一刻。
它有力的穿过我体内的钨丝,引起了一阵颤栗。其实当时的我是混乱的,以至于我发出了异常明亮的光。
那天整个晚上我都兴奋的明亮着。很快就引来无数飞虫,热切的撞击着我浑圆的躯壳,我用啪啪的脆响回应着它们的热情。
好多天以后我才发现,它们的热情并不是给我的。它们只是在我的光晕里狂欢。我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失落,我喜欢这种热闹。
热闹这种东西有几个人能抗拒的了呢,何况我只是一盏胡同里的路灯。
我尽着本分明亮着。我努力让光线穿过树叶,穿过围绕在我四周的飞虫,穿过空气中的尘埃,穿过纷杂的喧闹,倾泻在这条乱市之中的叫“帽儿”的胡同里。
我的记忆有限。想想也是,我只是一盏浑圆的路灯,能把记忆盛在哪里呢?就是有,大部分也顺着灯光溜走了吧。不过,还是留下了一些。散落在我那些后来碎裂了的身体里。
总忘不了来到胡同的第一天。
那是一个阳光还不毒辣的初夏。胡同里老槐树的叶子正干干净净的绿着。几个小孩子仰着小脑瓜好奇地看着我这盏新安的漂亮的路灯。
孩子们的欣喜传播到整个胡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头发花白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这回晚上下棋可亮堂了!”贵发爷爷是最高兴的一个。
“除了下棋我看你不知道别的。”贵发奶奶嗔怪却又含着笑意地瞟着贵发爷爷。
“我这不是也顺便看孙子吗。”贵发爷爷小声咕哝着。
“爷爷,今天晚上咱早点儿粗来吧!”贵发的手含在嘴里,引出了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爷爷,我也要看!”梳着两个冲天辫儿的猫儿扯着贵发爷爷的衣襟着急的喊。
“行,看,看!”贵发爷爷把大手放在猫儿的头顶笑呵呵地说。
“别给爷爷捣乱啊!”猫儿奶奶嘱咐着。
从他们的闲聊中我知道,是我替代了他们门前的那盏老旧而昏暗的黄色灯泡,我是漂亮的,崭新的,讨喜的。
那时,我不懂什么是衰老,什么是悲哀。我正鲜亮着,正被老老小小的快乐裹挟着。
那晚,是我记忆里最热闹的一晚。七点,电流刷地从远方奔袭而来,穿过我的身体,瞬间点燃了胡同里灰色的斑驳的墙,点亮了人们晶亮的眼仁,点亮了贵发爷爷手里的棋子,点亮了猫儿奶奶白发里泛着乌光的银簪。
也许是人们的欢呼声,也许是电流奔腾而过的战栗声,也许两者兼而有之。那晚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人世间的嘈杂。幸福而温暖。
那年,猫儿和贵发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吧。
猫儿和贵发的家就在大槐树下的小院儿里。大槐树就成了他俩第二个家,他俩也就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虽然他俩完全不知情。
贵发喜欢猫儿,猫儿也喜欢贵发。他们玩过家家时一个当爸,一个当妈,孩子就是那只被逼急了会窜上树的黑狸花猫。
后来花猫自己也当了妈,爸爸就是经常趴在他们院墙上的断了尾巴的黄猫。
那天深夜,我却眼睁睁地看着断尾巴大黄猫钻进猫窝,挨个咬死了所有还没睁眼的孩子。
狸花猫凄惨的叫声持续了三天三夜。好长一段时间,我为自己只是一盏路灯而庆幸。
贵发不像大黄猫。他对猫儿真好。为此,我情愿把大部分的亮光都撒到大槐树下他俩玩耍的地方。不管白天,黑夜,我喜欢看着他们挖蚯蚓,捡树叶,堆土堆,活泥巴,过家家。
后来,贵发学着大人的样子问猫儿,你幸福吗?正拿树棍儿给蚂蚁划一条笔直的大路的猫儿想了想,反问,你呢?
也许当你想要幸福的时候,正是幸福悄悄溜走的开始。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猫儿和贵发上学了。背着神秘的书包来来去去,不再像从前那样守着老槐树,在爷爷身边玩耍。好像以前那么多美好的日子只是几场风雨,几次花开,几盘棋局,几声喝彩。
而且,那个叫悲伤的东西来得那么突然。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我就是碎成千万片也忘不了,贵发爷爷在那场最精彩的对决中,大喝一声“将!”从此,终了一生。
大槐树冷清了下来。棋局再也没有支起来,也许挪了地方吧。
之后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就像我发出的光。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想,我只是一盏路灯,胡同里的路灯。我不知道其他路灯会不会和我一样,为了灯下人们的悲喜而悲喜。如果没有悲喜,会不会亮的更长久一些?
我无可挽回的昏暗了下来。
然而我没有机会再来一遍。终于有一天,在一声脆响里,那些不多的,关于贵发和猫儿的记忆永远尘封了,永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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