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世界让你绝望，我却愿坚守一点希望

小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怪梦——夜深时分，家人都睡得美满香沉，只有我忽然醒来，独自走到厅堂，想打开厚重的大门，忽然楼梯阴暗角落处缓缓爬出一团浓厚的阴影，然后我恐惧得蜷缩在地上，艰难地爬到房间门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双手用力地拍门，但是没有人听得到，只有荒芜的死寂。

后来我知道形容那样的情境，有一个妙在颠毫的词语——绝望。

这样的梦像一只虎视眈眈，步步紧逼的黑犬在许多个夜深匍匐在我的意识深处，如果运用现代心理学的理论去分析，或许能够得出缺乏安全感的结论——以至于成年之后，面对感情，患得患失，要么不计代价地付出，热情得让人融化，要么生硬笨拙得像南极的一块冰。

多年后一个凉风萧瑟的夜，我和来自米兰的西蒙走在江城某一处看起来偏僻荒凉的街区，那里遍布着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只剩残垣断壁的老式水泥楼房，还有满目疮痍，空洞死寂的瓦砾荒地，然而最让人感到瑟瑟发抖，脊背发凉的，还是外表看起来完好无缺，其实内里空无一物，黑暗阴沉的建筑物。

我们一边走着，我一边在想，会不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忽然头顶跳出一只黑猫，就算是像美国恐怖片里，忽然跑出一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孤魂野鬼也仿佛不足为奇。

西蒙故作淡定地说，如果跑出一个怪物，我当然会给他一个过肩摔，他惟妙惟肖的一个动作，让人啼笑皆非。

他还郑重其事地说，身处这样的环境，难免有奇奇怪怪的念头，让人不觉产生拍摄电影的冲动，而我可以写出一篇不以情节取胜而靠营造氛围令人身临其境，不能自已的恐怖小说。

然而浮现在我脑海的，却是我被锁在废弃的院子里的情景，忽然有极其恐怖的事物出现在我身后，朝我叫嚣挑衅，我疯狂摇撼着铁门，可是无人问津，即便过客如云，也没有人舍得雪中送炭。

那一刻，我与少年时候仿佛灭顶般淹没我，而又秘而不宣的绝望之感狭路相逢。

那一刻，我与英国女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笔下，只闻其声不知其名的，重又梦见自己回到曼陀丽，但是被无情冰冷地隔绝在门外而心急如焚的女主人公不期而遇。

那一刻，我与精神敏感，孤僻成性的艾米莉勃朗特唯一的那部小说——《呼啸山庄》里死不瞑目，爱火难熄，在狂风暴雪的夜里拍打着破窗，手臂被割得血肉淋漓的凯瑟琳不期而遇。

想到这些，我的心又一阵一阵地皱缩，但是我也知道，此时此刻，飘渺的路灯黄色的光，倒映在墙上长短不一的两道身影，西蒙有时沉默有时让人茅塞顿开的言语都是真实的，它们帮助我摆脱黑色的梦魇——我终究是安全的。

因为梦终有醒过来的一天，小说终有读完的一天，电影终有谢幕的一个瞬间。

然而那个叫江歌的女孩子，被一个男人暴行相向，呼天抢地，绝望求救的时候，隔着一扇门，她曾经坦诚相向的朋友却因为软弱或者类似的缘故隔岸观火，直到她在残忍虐待之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隔岸观火」这个词语可以恐怖到什么地步。

这不是任何电影的狗血剧情，不是任何小说的造作片段，也不是谁曾做过的一场荒唐恐怖的噩梦，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当中的一桩惨绝人寰的悲剧。

我做不到评价任何人的是非对错，因为我不能保证自己掌握了所有真实可靠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尝试着去想象，当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当那一阵阵势如破竹的拍门声换来的却只是满目虚无的空洞和冷漠的时候，江歌心里，是怎样遮天蔽日的绝望。

我从来不会对人性抱有多大的指望，但是我从来也不敢灰心失望到一塌糊涂，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一个人在自己为自己搭建的冰窖里，是无法存活的，因为这个世界无论多么千疮百孔，无论多么恶形恶状，但也未尝没有让人欢欣鼓舞，雀跃感动的一面。

妈生病的这段时间，也看穿了一些人情冷暖，常常对我说，她对别人问心无愧，掏心掏肺，但是别人未必懂得感恩，不得不让人心寒齿冷。

我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劝慰她，人心究竟不都是一模一样的，你对别人好，因为你愿意，别人对你好，因为他懂得感激，别人对你不好，那是在教你，原来有些付出，并不值得，那么来日方长，就不要再明月照沟渠了。

但是这样的人，究竟不是全部，甚至不一定是大多数，我们可以失望，但是不要绝望。

有些人让你黯然垂泪，但也有些人，会让你在寒冬夜里，感到温暖抚慰，人生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有那么一丝安慰在心间，就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回应你的付出，那都是当时当地无法预料的事情，我们应该学会的，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恍然梦醒。

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求自己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要想抱残守缺，敝帚自珍地活下去，我们不得不对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不完美的生活，不完美的人心怀有起码一点点盼望。

就像西蒙说的，一个人不应该没有社交，他可以多一些，也可以少一些，但是完全与世隔绝，否认社交，这是不明智的。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活在社会当中，我们有时背离人群，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许多时候需要人群提供的安稳。

一个人不应该不存希望地活着，可以多一点，可以少一点，但是完全心如死灰，目空一切，这是让人尘封和麻痹的。

对人心残留一点点希望，看起来是为社会粉饰太平，其实是让自己心安理得，每一步走得更平稳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