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悦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闵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韩非子·内储说上》
南郭先生被轰隆一声雷惊醒,他仓皇坐起,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虚汗。四周昏昏暗暗,他搔了两下稀疏的头发,伸了伸日渐弯曲的腰背,趿拉着鞋,起身去点了一盏灯,照亮模糊镜面里削瘦的脸庞。
镜子里被年华磋磨了三十又四年的脸他不敢去看,只盯着光亮的脑门,把戴上的假发一缕缕弄服帖。他端正样子仔细查看,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将衣服穿好,摸了案台上的竽揣怀里往乐师殿跑。
天空翻着隐隐约约的白,雨沥沥淅淅,滴落在南郭先生撑开的油纸伞上,流下的痕迹像美人脸上骤然划过的泪水。乐师殿庭前的花朵一簇一簇凑在一起,大朵大朵的开着,柔软的花瓣含着雨水,盈盈脉脉不得语,花香却穿过雨帘,明目张胆钻进人的心扉。南郭先生停留片刻,秀气的眉毛皱了皱,眼底闪过几丝犹豫,攥紧手中的竽,看着门口婀娜立着的宫女,低着头走过去。
宫女迎上去,屈身行礼:“先生贵安。”南郭先生抬眼偷偷打量眼前人,她与他十年前一起进宫,她早已褪去稚气,变得沉稳大气。他模糊的应了她一声,将收好的伞递给她保管。她的脸是明艳的,如和煦的春风,她的手却很粗糙,爬满了老茧,像一段陈旧的木头。他忍不住开口:“阿辞,快到放老宫女出去的日子了。”阿辞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提及此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靠近了她的耳边压低声音说:“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早做打算……”
说罢,南郭先生径直走入殿。殿内乐师基本都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捕捉对自己有利的只言片语,这里一派和气,谁也看不见谁皮囊骨骼遮掩下的龌龊与欲望。他在一堆人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戴上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微笑,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离外界的善意好奇和不怀好意。王喜欢一群人奏乐助兴,所供养的乐师有好几百人,南郭先生知道王并不是真正喜爱音乐,而是一齐演奏的恢弘气势能够填满他的虚荣的胸壑。王宫里夜夜灯火晚歇,笙歌不尽,美人如花暖芙帐,宫墙外白骨累了几层,谁又在乎,粉饰的太平让王自鸣得意。
手中的竽陪伴了他几年,但是他从来没有吹响过它,他不会吹竽,也不想吹竽。他进宫,只是为了让阿辞。最开始,他是王的一个书记随从,卖弄诗棋书画,博得王的一二分宠幸,但是难以见到心上人。打探到阿辞在乐师殿当值后,他硬着头皮向王进言,说自己在器乐上的造诣颇高,奏出的竽乐若天边之云垂缥缈,又似崖间之瀑悬磅礴。他一向善于伪装,众人演奏时,他便观察记忆其他人的手法、吹奏的气息,然后用豆子堵住竽,用相同的动作假装自己渐入佳境,吹奏得如痴如醉。王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赐给他一把竽。
乐师长姗姗来迟,乐师们瞬时安静,规规矩矩坐好,等着乐师长发号施令。南郭先生也曾想过在乐师殿谋得一官二职,让阿辞对他另眼相待,可乐师长需要在王前独奏这一条就将他打回尘埃。他有点倔强,死磕在阿辞这棵树上,希冀阿辞守株待兔,但阿辞的目光从来不停留在他身上,尽管他们已经一起待在乐师殿快六年了。他愁自己没有扬名立万,愁年华易逝人心难近,愁气韵磋磨思不可休,愁啊愁,愁得三千青丝要散尽,愁得年复一年愈加沉默少言不敢开口。
殿内香炉升起袅袅青烟,绕上新漆的木柱,好似随着竽乐声起舞,铜盆里荷叶冒出尖尖角,离开花还需要一些时节。南郭先生假装认真与同僚合奏,思绪却已经越过千山万水,轮回百遍,千转蜿蜒后落在亭亭立在沉香木屏的阿辞身上。能静静望着阿辞是南郭先生的一种幸福,但世间不会有永远的幸福。王患疾,卧病在床已有半月,据以前侍奉王的友人说,太医们都觉得很棘手。如果王真的一病不起,新王承袭王位,这宫里人的前途都难以预料。
乐曲演练结束,聚集在殿中的人三五成群散去。南郭先生拂了拂衣袖,拿起竽起身,因跪坐许久,步伐有些踉跄。一双粗糙但温暖的手微扶了他一下,并把他带过来的伞交给他:“先生,外面的雨还在下,请拿好。您说的话婢子会考虑的。”
南郭先生接过伞,点了点头,撑开伞往外走。雨势比清晨来时小了不少,蒙蒙的雨气笼罩着齐王宫,柔和了亭台楼阁庄肃的轮廓,墨晕染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乌燕,周遭安静得只听见沙沙雨声。二十三岁时他腆着脸写了首情诗给十七岁的阿辞,隔几天他被邀请去阿辞家吃饭,那时也是这样安静的雨天,他发现阿辞衣服补丁上的布帛十分眼熟,瞬间愣住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吃菜不吃葱。今天我先回家,下次再前来拜访。”转身的时候他没看到阿辞瞬间暗淡的脸与认命般的神伤。第二年,王宫招收宫女,阿辞的母亲以家贫的理由打发阿辞进宫了。
春深时节的雨天还带着几分凉意,南郭先生并没有在路上停留很久。回到住所,换上常服,温一壶清酒。恰有一友人敲门拜访,便邀请他一起临窗小酌。两人推杯就盏,酒到浓时,友人借酒问:“先生有何打算?今年似乎不会太平了。”南郭先生握着酒杯,悠悠把玩了几下,不答反问:“您呢?”友人猛灌一口酒:“昔日王兴稷下学宫,你我也有幸曾从夫子学一段时日,满腔抱负当要施展出来,先生也不甘心在乐师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白白浪费时日吧?”南郭先生抿唇,低眉遮住眼中的无奈与惆怅。友人以为他默认了,再次试探性开口:“如今朝堂上公子遂得势,我已跟随他,但是若是以先生的才学,定能比我更得公子青睐。”
“孔夫子曾言:‘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样的人就是说您的吧。您能坚持初心,并且邀请我,我十分高兴。”南郭先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语气却很坚决。“但夫子还有一句话,‘逝者如斯夫’,承蒙厚爱,但我已大不如以前了,除了吹竽,恐怕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友人明白了南郭先生的意思,不再多言,痛快饮酒。
年龄渐长,外表衰败,精神也会跟着颓圮,南郭先生知道自己没有了年少时的豪情万丈,热情慢慢地偃旗息鼓。他不后悔,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他对王的情感很复杂,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是在王恩准他当乐师的那一瞬,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不过是王玩腻了一枚棋子,弃之毫不可惜。公子隧的刚愎自负,比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可以侍奉的良君。
友人走后,余下凌乱的酒桌,南郭先生倚门,瞥了案台上的竽,他想,他需要一个机会丢掉它。
下雨的日子越来越少,暑气蒸腾起来,蝉鸣响遍齐王宫每个角落,荷花隐在田田荷叶中纷纷开着。阿辞最终还是出宫了,在荷花初绽的那天。南郭先生有些忐忑,不知道阿辞出宫后住哪,在做什么事。宫中愈发紧张的氛围让他更加烦闷。宫人们闭紧嘴,乐宴都被禁止,整个王宫是死寂中紧绷的弦。
王甍。王城一片缟素,南郭先生着白衣,跪坐在竽前。宣王甍,公子遂继位为新王。他想起友人后面又托人带口信说公子遂喜爱独奏竽乐,望他多精进技艺,来日在公子前献艺一番。南郭先生携竽到乐师长处请罪,他用尽全身勇气倒出竽里的豆子,伏倒在地。“我实在没有继续呆在宫中的才能了,请求您能准许我离宫。”乐师长掂量了下南郭先生呈上的钱袋,眯着眼睛将狡诈的目光藏在伪善的嘴脸中:“我也要到离宫的年纪了,就当为下一辈积福了。”
南郭先生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便是砸碎先王赏赐他的竽,昨日的荒唐与不甘,虚妄与谎言,通通在这一刻砸碎。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却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简单收拾了行李,一把扯下闷得头疼的假发丢在案台上,头也不回,直着腰板走出宫门。
暮鼓生在漫天红云里击起残响,宫门紧闭的一刹那,南郭先生加快了脚步。一个身影迎面走来,停在他的数步前。南郭先生失了面对指指点点也淡定的从容,话到嘴边由不知开口,羞愧得想掩面而逃,尤其是要把秃发的那部分遮严实。
“终于等到先生了,先生抬手是做什么?想掩面而逃么?”阿辞一双杏眼充满戏谑。
南郭先生讪讪放下手,抬头仰天:“宫外的日落也很美。”
“无论哪里的日落,有先生在都是美的。宫里和先生待在乐师殿的六年是如此,宫外的年年岁岁也应是如此”阿辞容颜几丝沧桑,话语却真诚无比,仰起头的姿态像极了小女儿家,她想这呆瓜为什么不奇怪她一直待在乐师殿呢,同年进来稍有姿色的姐妹都攀上高枝,像她这般默默无闻,尽量不引人注意熬到出宫年级的宫女少有一二。
这一刻,南郭先生觉得一阵春风,刮过他荒芜的心野,带来绵绵春雨,使万物生发。年少时惊鸿一瞥到现在一眼万年,他和她都不再年少,各自走过许多的磕磕碰碰,兜兜转转,幸好在他要放弃支撑他走过漫长年华唯一的光时,他们没有错过。
“我从未走出过临淄,阿辞,随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好。都听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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