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躺在床上，听见较远的地方，传来阵阵的鞭炮声，我才想起，今天是二月初二，是人们拜山的日子。于是不知不觉，在脑子里，又想起已经过世三十一年的母亲来。她那酸楚的形象又一次地浮在我的眼前。
当第四个刚得七岁的小男孩也离她而去的时，那天正好是八十五，母亲把已经断气的孩子从床上抱出卧房，然后靠着房子柱坐下来紧紧地抱着孩子，脸色苍白，眼睛眨都不眨，睁睁地望着望房顶上的瓦片，一动不动，一直到傍晚，没有声音，没有泪。当父亲和亲戚从她怀里拿走孩子的时候，她也经麻木了……。从此，她更沉黙了，整天都一言不发，低着头，白天参加生产，夜里黙黙地织着布。夜晚的织布机就是她心灵的港湾。自我哥哥离她去后不久，她就每晚都织着布，往往都织到天将亮才休息一会。有时干脆伏在织布机上睡了。亲戚们都知道，她心里很苦才这么做，个个都为她心痛了起来。（这是父亲后来跟我说的）。
母亲的织布是在编织着我的童年，编织我的岁月。自从有了我之后，母亲的脸上才有了一些微笑。但她还是没有多少的言语。更很少出外跟人家聊天，心里只是想到我和织布机。听说当我得两三月时，她夜晚就用背带背着我，又开始织布了。本来我是可以跟父亲睡的，但她又不放心，怕父亲在睡着的时侯，朦胧中一翻身把自已的孩子压了，所以她宁愿自已背着小孩织布，也不让我跟父亲睡。就这样，我夜晚就在母亲的后背伴随着织布机的响声入睡了。一直到我稍大，会走路了，她才改变方式，先哄我入睡，然后才去织布。那年代是吃大锅饭的年代，争工分的年代，农民辛苦一年，到头来，不缺粮都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什么剩余的钱？所以油盐，和其他红白喜事的人情开销等等在我家，就只有靠妈妈夜里辛辛苦苦织出来的布了。到了1973年秋，我得了七周岁了。我终于得上学了，妈妈的脸上又增加了一些笑。她送我上学的那天早上，她脸上红得象一朵花似的。因为上学要用书包，而书包是一定用洋布（那时把商店里的布叫洋布。）做才成，不然人家会笑的。于是，母亲带我去注册后，母子俩就急急赶回家来，（那天只是注册，尚未上课）一回到家，母亲就马上从织布机上剪下了一匹布到市场去，下午她回来了。带回了一块洋布，然后赶忙裁剪逢制，第二天就成了一个新书包了。
在记忆中，75年时侯，还处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全部社员要集中精力投入大队化，生产队化生产，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时的母亲，日间在田里忙累了，夜里有时还做夜工，打竹筒破土，打竹筒打谷……。经常吃地头餐，经常吃鸡叫饭。所以也就很少得靠近织布机了。那时后，往往一匹布三四个月都没织得出来。（一匹布长，好象是一丈五吧）有一天我过织布机旁，也许是童时手痒心痒的毛病吧，心想：“母亲织布是见多了，但没有试织过，体验一下到底怎么样。如果织得好，也算能帮了母亲一下。”于是就爬上织布机。开始玩起织布来。脚一踩踏板，分线后穿梭，然后就用手一拉机杼，将纬线扎紧，第二次又踩踏板，经线又交叉后分开，又穿梭引纬线，又拉机杼扎紧……。织布就是通过这样单调枯燥的操作，然后把布织出来的。但那时，我也觉蛮有兴趣，当我搞来搞去，搞到较熟悉了以后，居然在机上织了两个钟头左右。等到晚上母亲回到家，我把这事情说给她听，她听后脸色有点惊异地道：“你织布？你会织布？”然后她快步走近织布机一看，“天那，这哪里成布？纬线又扎不紧，从布面都还望见下面，象筛子一样。”她叫了起来，“我的宝贝，你这回真是给妈惹大麻烦了，你看，里面断了多少经线？连扎筘齿条都撞断了这么多根。这回去哪找扎筘齿条？就算找得，这换齿条容易吗？”母亲脸上露出那种象怒又怒不了的脸色。我的心，那时象淋了一瓢冷水，然后我也就很快地逃开了。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国庆节，大家都放假，母亲才得坐到织布机上，清理我的杰作。我在竹楼上偷偷地往下看她修理扎筘时，见到她眼角流下了泪。那情景，那时也就只有我看见，我肯定猜中她的心思：“意思说，别家都有大姑娘帮织布了，而她没有。”从此后，我再也不敢玩那织布机了，以免又引起了母亲的伤心。
唧唧复唧唧，母亲当户织。她织着她那酸楚的人生，她织了我的前途。我读书初中三年时间的伙食费，什么零用费都从那部织布机上，从我母亲的手中出来的。到八二年上高中时，父亲开始做了一些生意，有一些钱，母亲才稍为得缓了一口气。可也还继续织着，直到我大学毕业，她才停下来不织。大概是我大学毕业后一年左右吧，母亲突然生病了，我带她去医院住院治疗，但二十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后来医生对我说，我母亲是因肾急性衰绝，并且年纪已老了，（当时她得64岁。）他们也无能为力，那天晚上，我跑出了医院，在野外无人的地方痛哭到深夜。母亲就这样回天无力了。临走时她很艰难地对在旁的我和父亲说：“我走了，我走以后，请不要……烧我的……织布机，你们要好……好……。”我知道她下句要说什么，意思是说，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的生活。
我母亲真是一个，命最苦，最无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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