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诗人李白以不肯折腰名闻天下,但李白的诗歌却是可以让天下人为之折腰的。
那时年轻,常有少年狂,把高山仰止这几个字当垫脚石踩,唯有李白诚心叹服,感觉诗写到李白这个份上,就是珠穆朗玛峰峰顶,已入最高境界。海阔天高,直逼云端,再无人能超越或比拟,我等常人无法望其项背,只能抚胸兴叹了。
于长处看李白之短李白头顶那种人造的光环、把我的意识笼罩了多年,直到写这篇文章,迫于史料占有的饥渴,阅读了李白许多诗作,才发现原来之认识有所偏狭。
其实,世上的事没有尽善尽美。“甘瓜苦蒂,物无全美”是一种规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许多事物无法逃脱的厘定法则。李白的诗歌亦如此。就李白诗歌已有的历史成就看,它是诗坛里的大唐,是诗歌高地上的高塔。他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那些直言不讳的文人和说话不拐弯的老百姓都喜欢他。有人说他是诗歌艺术长河里面的西施——永远的大众情人,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读李白的诗,有时感觉是天外飞来的句子,它超然物外,充满夸张幻想,文思纵横四海,有一种极具特性的雄放豪气。气势雄伟,一言九鼎,豪情万丈,堪称诗中帝王。我的一位诗友就李白诗歌的风格有一种评价,我认为很是精准。他说:李白的诗歌风格,很像他自己诗句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一想的确如此,一些绝妙的佳句一经他秀口吟出,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万头耕牛拉不住,一万道堤坝拦不住。
过去,我一直把这视为天才诗人的标志,认为这是李白诗歌无人能够与之伦比的长处。他从传统的窠臼里跳出来,不藏不掖,我行我素,不搞韬光养晦,不事藏锋留拙。从他笔下出来的句子,是不同于回肠荡气的一鼓作气,有一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气概。不见山重水复,不见云山雾罩,出则势如破竹,那些惊诧人寰的句子绝对直抒胸臆,横空而出,要么“大道通青天”,要么“洪波奔流射东海”,是无所顾忌的倾泻,是意象和灵感喷涌的瀑布,让人读完之后顿生一腔慨叹:这就是文学领域里的伊瓜苏大瀑布,是上帝的杰作,是天赋的灵感。
自古以来,许多人把李白诗中这种“大鹏一月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宏大的气势视为诗人浪漫气质的一种超拔,为他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诗风所称颂不已。
但这恰恰应了哲人所言:真理向前买半步就沦入谬论。李白的诗歌之短其实就隐于李白诗歌的就对长处之中。他在一味酣畅淋漓地倾泻才华之际,忽视了三个方面的把握。
于长处看李白之短一、有生命的诗歌需要呼吸吐纳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用李白的诗歌解读李白实在是一种西望长安到日边的透彻。李白的诗歌是气血喷涌的,像高浓度的伏特加烈酒,是文学艺术园地里裂帛的秦腔,出天外之音,可声振寰宇。有大秦帝国兵马俑的阵势,是从灵魂的丹田里吼出来的文化底蕴,但它太注重“长风万里送秋雁”的直抒胸臆,把每首诗写得大气磅礴,壮哉伟哉,于作品就带有几近相同的模式,一气呵成,一吐为快,一竿子插到底,一语定乾坤,丢失了诗歌极为珍贵的含蓄和朦胧。
看来只顾主观地一味倾吐,忽视了别人喘息的权利,使应该有呼有吸的诗歌艺术丢失了吸入功能。不知不觉把吸收的任务全部转嫁给客观对象,扼杀了彼此的交流。
我们只有唐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放在一起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一呼一吸于诗歌与读者的交流有多重要。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我们看陈子昂多高明,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把历史和未来拉到一个切面,再描绘自己愁壮情志,就此戛然收住,把一切想象和连缀交给了读者,成为千百年来、千百万人的共同思考和共同慨叹。
而李白则不同,把自己复杂的心绪反复书写之后,就蹦上一个绝高的台阶,着眼宏观发一番感叹,又折回来,极言现实境况之艰难,然后用两句高级牢骚煞尾,可谓前呼后应,精密周到,把该出现的句子全部写成了绝句,让你就此不再发生异想,不再构思出奇,唯一要做的,是借诗人名句,当成品牌味精加到自己文章里,以求锦上添花,增加光彩。
我们看,只呼不吸,多么残酷,剥夺了诗人和读者交流的权利,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绝对不会想到:“太有才了”恰恰是他诗歌长处中的短处。
于长处看李白之短二、海潮应在一进一退之间回肠荡气
李白自诩为楚狂人,是名副其实的,这种狂放生于他的傲骨,并支撑他的人生理念,使他的品格和灵魂具有一种不容侵犯的高尚和贵重。但这种狂放如果一味地放纵开来,进入了诗歌创作本体,就可能是一种破坏力,会践踏诗歌的含蓄、婉约和唯美。
我们看李白几例极具代表性的句子: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想象力和夸张力确实超人,但太过直露,丧失了诗歌持之为灵魂的唯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用于彰显李白不畏权贵的傲岸人格确是恰到好处的,但作为诗句,太过直白,完全是与人争辩时脱口而出的口语,显得剑拔弩张,少了委婉含蓄。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开头,诗人就把自己的主观认定和盘托出,不管别人是否兴奋,他已在自娱自乐。其后的描写也都是极尽直言,一气呵出了蜀道之艰难。李白很像一个杰出的解剖专家,要我们所知的,都借助想象和夸张将其解析得一丝不挂,你的前面是一把手术刀,一位大师,一副骨架,一堆净肉,再就是你高山仰止的惊叹!
我们应该钦佩李白浩大澎湃的浪漫主义气势,他的诗句总是豪情充沛,少有晦涩,单刀直入,咄咄逼人。但当我们冷静下来,用理智的眼睛和大脑去李白诗歌王国里认真考察的时候,李白诗歌的软肋恰恰也藏于他诗歌的最长处,就像海潮如果只有进没有退,这叫一鼓作气,结果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波接一波地覆盖和淹没,少了一轮又一轮的潮起潮落,对诗歌而言,就少了隐藏于委婉含蓄中的荡气回肠。
诗有多种风格,但唯美是必不可少的共性。豪迈奔放可以呈现刚阳至上的唯美,但如果走极端路线,彻底丢失了委婉含蓄的阴柔之美,就是诗性唯美的自杀。就像海浪,只有涨潮的奔涌,没了退潮的回环,就失去了一波三折的绵长和回味。
这方面我认为一生只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是高手,一首《春江花月夜》写得水波摇动,月影沉浮,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崇拜得五体投地。看这首诗折服你的不是啸咏高歌的狂放和霸气,而是婉约细腻的回肠荡气,虚实相间,刚柔并济,让人的内心世界波光浮动,潮汐连绵。
相比之下,李白的诗歌就欠缺表达手法的回环往复,让人一眼洞穿,一望见底。有些诗被诗人铺天盖地的豪情充斥,成了不含政治的口号,夸张过度的抒怀,读到最后总感觉,大好河山少了半边景色,一年四季少了冬雪秋韵。
于长处看李白之短三、直抒胸臆和直奔主题应该是有区别的
作为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思维力和想象力精婺八极,心游刀刃,以特有豪放直抒胸臆,使诗从楚辞的奇崛诡异和谲怪晦涩中跃离出来。李白的许多作品是以一根直肠和直言的口语入诗的,如“虽有数斗玉,不如一盘粟”,“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要表达的心迹一语道破,不留情面,不考虑被责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的悬念和包袱让你去抖。
再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吟诗作赋北窗里,且须酣畅万古情”,诗人当时的情感借助一定的夸张和比喻,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绝不搞那种“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欲言又止。就李白这种直抒胸臆,无所顾忌的诗歌秉性看,他堪称诗歌狂人,许多常人、凡人不能说,不肯说,不敢说,天天压抑着、委屈着、埋伏着的话,他借了一樽酒培养的诗胆,一一偏脖子就吐了出来。
我们如果认真地去唐诗宋词的珠玉铺里捡拾一下,留下绝美佳句最多的诗人,非李白莫属,他可以无愧成为中国古诗词中集佳句、绝句被后世文人引用、借用最多的知识产权拥有者。之所以能被广泛地借用和引用,就是因为他陈述直白,一语中的,借用到文字里,可以收到画龙点睛,借他山之石功玉的奇效。
但任何事物都是辨证的,这种不会拐弯的直抒胸臆,如果信马由缰,废弃门窗地直奔主题,那么久可能吧诗歌的意境情态、语言技巧和字义后面的画面破坏掉了。
如李白在《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一诗中开头就是直奔主题写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如果不分行,这完全是散文的开篇,这种写法太直白,太直驱而入,这种自大的口吻,对读者欣赏性来说是一种蔑视。
其实读者在进入诗歌审美消费之后也是一头牛,他有自己强大的消化功能,他希望反刍,你的直奔主题于你来说是痛苦极了,但对读者来说,他就丧失了那种读着、读着,心猛地睁开一双眼睛,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发现感。
早期象征主义大师马拉美曾说过一句很绝对的话;“诗只能暗示,如直呼其名,诗的享受便减去四分之三。”李白一些诗歌的毛病就在这里,缺乏隐喻,太过直露。如果不是圣人在作品中频频有让人拍案惊奇的佳句和绝句的出现,那么李白的诗歌是会被历史大打折扣的。
为了验证我的观点,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汉乐府集》里有一首《陌上桑》,有描写罗敷之美的句子:“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从句子来看,作者在写罗敷之美,但没有一笔直接写罗敷,一切都是隐喻和借喻,但在读者想象中,每一笔都勾画了罗敷的美,美到什么程度,一万个人可以有一万个想象。
实事求是地说,这首诗的作者没有李白那种冠盖天语、气势夺人的才华。他和李白不在一个重量级,打他此诗里的这种零度情感表达和让局外人的行为举止说话的描述方式,却是李白应该学习的。当然我在这里说了也白说,李白已经作古,无缘与他相会、商榷。
写到这里,我对李白诗歌短处的挑剔就一笼统倒出来了。挑刺者不疼,被挑者已无感觉。但很多旁观者很可能心里会很不舒服、认为这样评价,超越了诗人所处的特定历史阶段,是不近情理的苛刻,是用今天的艺术标准给1300年前的古诗人打分。其实我就盼望有人这样打抱不平,如此我心里才能踏实。它可以让我断定,我的挑刺行为不会让李白的艺术形象毫发受损。但李白如果转世再来一次,按照我的论点去修正自己的诗歌,那么李白就不是李白了,李白的诗也就无以成千古不朽之作,唐朝就会倒塌一座丰碑。
正因为有以上思维,我才在这里拿着显微镜检索李白诗歌的不完善之处,目的不是否定一代诗仙,也没有可能否定!我只是想通过查找大师的短处以为论据,让我有一种清醒认识:诗仙李白尚且有短处,我等草根何敢妄自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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