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梦失踪了
1.
八月份的天气，属实热得让人心慌，连续不断的门铃声更是扰人清梦。
透过猫眼看到了三个男人，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体格魁梧，犀利的眼神，像是可以看透人的灵魂。紧跟后面的那个十分精瘦的男人，一丝不苟地一直用笔记录着什么；另一个穿着年轻的男孩，个子稍矮，应该只有一米七左右，却莫名让人感到亲切。
“你们找谁？”
“你好，我是孙天正，北京市公安局刑侦3队队长，一个月前和你电话联系过。这两位是杨小虎和盛长歌，协助我这次查案。有人匿名报警说赵怀梦失踪，麻烦开门配合一下。”
上个月确实有个警察联系过我，说赵怀梦消失了，我根本没当回事。像她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人，怎么也不应该出事的。
隔着门仔细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又看了他们的工作证，我才让他们进来。
“赵怀梦怎么了？”
“赵怀安女士，赵怀梦已经失踪这么久了，身为姐姐的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嗯？她跟我不怎么联系的，我也不知道她不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我们暂时也不确定，但一定会尽快找到她。这是赵怀梦的男朋友盛长歌，来协助我们一起调查。”
清晨客厅落地窗前钻进来的光，零零碎碎打在男孩白皙透亮的脸上，一副陌生的面孔却又透着几分莫名的熟悉。
“我一定会找到梦梦的！”男孩突然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坚毅。
梦梦，究竟去了哪？
2.
那是2001年的夏天，连续两声婴儿的啼哭喊醒了睡梦中的西塘，一对双胞胎姐妹来到了这个世界，姐姐怀安，妹妹怀梦。
生于小康之家，生活虽算不上富足，倒也平安喜乐。
“赵女士，赵怀梦平时住在哪里？”孙警官审视的目光从我的身上扫过。
“啊？叫我怀安就好，我只知道她偶尔会回西塘老家。”长久的迟疑，引起了他们三个人的注意。
“那麻烦你带我们回去看一下了。”
“天哥，西塘的粉蒸肉和八珍糕老有名了，咱这次也能饱饱口福了！”那个瘦猴子小杨两眼发馋，到底年轻，开着车的肩膀一抖一抖，嘴都要咧到眼睛上去了。
“瞎扯蛋！我们是去吃东西的？”孙队说到这里撇了我一眼，使劲给小杨使眼色。
“是是是，哎那个长歌，你去江南玩过没有？”小杨一改之前严肃的模样，此时健谈得像个八卦记者。
“没有，一直待在北方，这次刚好可以去看看江南的风光。”盛长歌坐在副驾，嘴上敷衍地说着新奇，眼神里却找不到一丝欢喜。
他们的吵闹声离耳边越来越远，在心里尘封已久的从前却越来越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梦梦，姐姐要学习，不要再吵了！”
“梦梦，姐姐要报补习班，你课外班别去了！”
……
“赵怀安，爸妈怎么老是偏心你啊！那我也偏心你好了哈哈哈…”
“赵怀安，我现在跆拳道黑带了，等我再练练，一定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
……
小时候，大家都喜欢机灵古怪的妹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成绩优异的我成了家里人人都偏爱的对象。
可直到十六岁的生日那天，命运陡然将我们推向了无尽的黑暗。
农历四月初三是我们的生日，也是小镇的守护神七老爷的寿诞，每年这一天都会热闹非凡。即便是到了晚上十一点，小镇里还是灯火通明，锣鼓喧天。
我向来喜欢安静，却不知缘由地爱上了烟火四起时的星星。
“赵怀安，这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啊？虽然我不懂，但以后我一定会为你放一场盛大的烟火，只为你。”她双手捧着西瓜，一脸不羁又认真地看着我，看着天，看着瓜。
“好，是为了我们！”
时间如果能够永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就这样许我眉眼如初，日子平常吧。
“怀梦，怀安！老赵落水了！”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声喊着，嚷着。
等我回过神来，爸爸的灵堂已经在家里摆上了。
今年西塘的雨水足，河水涨得猛，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落了水，他一个猛子下了水，自己却再没上来。
“梦梦，妈呢？”人来人往里，我却看不到妈妈的身影。
“她，她去外婆家了，等我们送了爸爸再去接她…”她搂着我的肩，磕磕绊绊地撒着谎。
2017年的那个夏天，一切都是她撑起的。
西塘的雨季来了，却只淋到了我们家。
3.
“天哥，到了！大家都累一天了，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饭？”下了车，小杨一脸急迫地朝着孙队询问。
“行！”孙队轻轻点了点头，自然没人反对。
“不得不说啊，这南方菜跟北方那就是不一样！要是再来点小酒配着就更好了哈哈哈…”小杨一个人在饭桌上喋喋不休，馋酒的样子倒是和爸爸很像。
“糟米酒配着扣肉最好吃。”
“糟米酒配着扣肉最好吃不过了…”
一个声音跟我的话重合，我疑惑地寻找声音来源，却发现盛长歌抬头注视着我。
“小赵是这儿的人，怎么你小子也知道这个？”孙队夹着扣肉开口问道。
“哦…之前总听梦梦这样说，下意识想到就说出来了。”他一脸缅怀，似是情不自禁地说道。
饭菜上得很快，吃到还没一半，人却没了胃口，忽然想去西塘最高的地方透透气。
“天台上的风跟楼下的风有什么不同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盛长歌出现在我的身后。
“没有不同。如同无论四季如何轮转，风还是风。”
“姐姐这说法听着着实有意思，可不同时间的风注定就有不同的归宿和使命。”
“是啊，起风了，却也总会停的。”
他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他。
“你是怎么让梦梦答应你做女朋友的？”
“既然你想知道，为什么当初不去问她呢？”
当初，当初？
爸爸走了，妈妈也不见了。原本热闹的家突然就冷清了。
恰逢那个落水孩子的母亲陈阿姨对我们表达了善意，而我俩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苦了些，至少还有梦梦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陈叔叔他那肮脏的企图，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呢？
那是高二的某一天晚上，梦梦出去兼职，迷迷糊糊间，我感觉呼吸变得困难。等到清醒过来，陈叔叔竟然撕扯着我的衣服，眼里露着贪婪的光，嘴里吐着恶心的话。
“安安，你长得真美…”
“叔叔，你要干什么？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
我拼了命地呼喊，明明，明明陈阿姨能听到的啊…谁能来救救我啊…
直到我流着泪绝望了，梦梦踹门冲了进来。将破碎不堪的我一点一点捡起，带回了我们自己的家。
“赵家姑娘怎么又搬回来了？”
“听说啊，晚上勾引老陈被陈嫂发现了，这可不得被扫地出门吗！”
“啊？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也不嫌臊得慌…”
“就是，老陈一家对她俩多好，听说冬天都抱着安安的脚睡就怕冻着了…”
“那是大的还是小的啊？大的这么老实，指定是小的，以前我就看着不安分…”
“就是，天天穿得花里胡哨的，成天就想着勾引男人！”
……
西塘，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地狱。或许，从爸爸去世那天起，西塘就不再是属于我和梦梦的西塘了吧。
后来，我的性格渐渐得也热闹了一些。日子很是平淡，偶尔也会奖励自己吃顿大餐。而藏在心底的污痕丝毫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被遗忘。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联系她呢？”沙哑粗糙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悲伤好像可以在这一刻停止。
为什么不联系呢？
高考结束那天，热烈的风吹得合欢树东倒西歪，张扬的香味溢出了遥远的从前，成为了今天的遥远。
那晚梦梦去了同学聚会，而我想要再看看西塘的星星，留在了家里。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与星星的约会打断。
“谁啊？”
“梦梦在家吗？”如果，我再仔细听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是不是结果都会不同呢？
可人生没有如果。
陈叔！
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我忘记关门，才给了他反锁的机会。
“安安，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叔对你多好，你跟了我，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亏待你…”
“叔，子宁都长大了，求求您看在我爸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四年了，我仍旧记得那晚心底的绝望，足以淹没整个西塘。
“安安，叔对你好不是报答你爸了吗？”
“你这是犯法，要坐牢的…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我怎会知道，恶魔听不懂人的语言。
“你以为报警有用吗？天高皇帝远，我们西塘的事还轮不着外人掺合！”
“别，别过来！”
“呵！还是说，我等梦梦回来…她应该喝了不少吧…”
“叔，求求你了，以后我挣钱了一定孝敬你！求求你了…”
任我求了千万遍，星星也不曾照亮我的未来。
那晚之后，小镇的人全都面目全非。没有回音的报警，只有指指点点的目光，甚至连施暴者都可以道貌岸然地辱骂我、指责我。
西塘的星星再也不见了。而我，再也没回去过。
“那，为什么连梦梦都不再联系？”原来，听到故事的人都会哽咽。
“因为，我不愿意在那个地方腐烂，我想盛开啊…”
我想要盛开啊，不掺杂一点儿过去。就像现在这样，清清白白。
“过去了，都过去了。”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我用力在脸上擦了擦，好像这样可以把过去也全部擦干。
“回去吧，风太大了。”
“好。”他看着我，默契地对此不提。
即使风再大，该过去的也总要过去的。
4.
“怀安啊，都说西塘地方虽小，但人都热情似火，是不是真的啊？”天太热了，小杨非要做护花使者替我打伞。
“是吗。”我冷冷地撇了他一眼。
“咳咳咳…”盛长歌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我们先了解一下赵怀梦的人际关系，其他的后面再说。”孙队皱眉思考了下，对着小杨说道。
“好！”
“我的个天嘞！这是多久没来了这，都长蜘蛛网了！人家都是青砖白瓦的小院，你们家怎么…怎么…”小杨捂着鼻子，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嫌弃。
推开紧闭的大门，隔了多年的时光，好像一瞬间被填满。
庭院里泛黄的合欢树，爸爸常坐的小木椅，妈妈做饭用的水桶，我和梦梦的秋千…一切都还在，一切又都不在了。
“小赵你多久没回来过了？”
“四五年。”
“四年还是五年？”
“四年。”
“你跟赵怀梦之间有矛盾吗？”
“……”
“很难回答？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私？”
“有…”
路过合欢树下的盛长歌脚步突然顿了下，笑着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记得梦梦说过，她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在外面会往家里寄信。”
我跟孙队对视了一眼，“那我们先去邮局取信，回来再说。”
“好。”
邮局拿回来的信有六封，他们按照时间顺序分摊在茶几上。
“这是她书房里的日记，一共两本，应该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小杨拿着两个棕皮日记本放在信的旁边。
在我们那个喜欢粉色蓝色的年纪，她总是酷酷得像个男孩。
当我亲手打开第一封，看到里面写着：
“北京的冬天真得好冷，我买了一件新的羽绒服。念安。”
原来，这么多年她都在北京。
接着打开了第二封：
“我一直在努力地存钱，可是好像还远远不够，还不够保护你。念安。”
原来，我们彼此都一样。
第三封写道：
“在北京的第三个盛夏，我遇见了一个人。我相信，你也会喜欢的。念安。”
“第四封我来读吧。”盛长歌忽然说道。当事人来读，再好不过。
“原来北京的合欢树都是成排的，比西塘更好看！还有，我们在一起了。念安。”
“她不爱笑，一直都是酷酷的模样。第一次见她是在她兼职的网吧，几个学校小混混在欺负我，她直接一打三，把他们吓跑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女孩子。”盛长歌望着那封信，像是看着️梦梦那般深情。
“你被欺负？长歌啊，你这书生样子看着就很贵气，还有人敢欺负你？”小杨说得没错，这么干净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过去。
“为什么没有报警？”孙队一脸严肃，拳头紧握像是在隐忍什么。
“如果有用，我就不会在这了。”大家沉默着，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跟你们聊聊我跟梦梦的事吧。”
自从那次认识梦梦之后，我总是跟她在屁股后面跑。她兼职我就等着，她上课我就陪读，她去吃饭我就抢着请客。时间久了，她好像渐渐地不排斥我的存在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生问她，“同学，你有男朋友吗？”
“她有！”我抢先回答。
等那人走了，她俏皮地将我头上的树叶放在嘴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质问着我。
“我就是你“男朋友”！”瞅着她那模样，我羞红了脸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们恋爱了。
“然后呢？”真好，有人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地爱着她。
“还是先看下第五封信吧，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孙队开口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第五封：
“北京的冬天又来了，可是，好像也没那么冷了。我一切都好。念安。”
“那年冬天，确实不冷。”盛长歌回忆着从前，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说，临近年关，我和梦梦本来约好了去西塘看一看的。可是那天，我又被那群人堵在了厕所，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就记得梦梦背着我去了医院，直到第二天我才醒。
后来，对于那件事，我没有开口问过，她也没有再提过。
所有的情绪都融在醒来的那碗粥里，我一口把爱和温暖吞进肚里，以为可以疗愈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北京的雪向来凶猛，那晚她一步一步走过的脚印全都成了她腿上不可愈合的伤。
第六封：
“我不信命，姐，混蛋就要下地狱！黑夜本就是罪恶，繁星又怎能掩盖一切。”
“这时候发生了什么？”孙队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站起来质问着盛长歌。
“我，我不记得了…”他摸着头，试图回想起记忆中的一切。
“当时发生事情的地方有监控吗？”
“小杨，立刻去调一下北京XX大学的监控，近一年的，全部！”
“天哥，学校那边区是马队在管，马队跟这些混混好像有连带关系，上面又有人护着，基本没人敢动，我们是不是先跟他通个气？”小杨面漏难色，显然马队不好对付。
“怎么？这地非得他马德胜点头才能查？我倒是要向李局问问，是不是这北京公安局也是他马家的！”孙队的脾气被提了起来，果然警察也不是好干的。
“是，我立刻请示马队。”
“孙警官，谢谢。”
“不必客气，我也不止在为你们。”他的目光投向院落里的秋千，荡啊荡，去了远方…
“天，天哥，马队不同意！”
“去他丫的！我看谁敢不给我！”一脚椅子被踢得飞出去好远，他走到树下打电话。
“孙队他怎么了？”
“他女儿，大学的时候遭受校园暴力，后来自杀了…”小杨望着孙队树下斑驳的身影发呆。
外面的阳光真好，为什么总是照不进屋里。
沉默了一阵，孙队走了进来，“开电脑！看监控！老子干了这么多年还搞不定一群小杂碎！”
“好！开工！”我们仨齐声附和。
那些早该有结果的事，也该有结果了。
5.
“找到了！厕所这里有她们！”
“操场也有……”
“谁被割喉了……”
梦梦的那张脸虽然面目全非，却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我全身血液凝固了，视频里的两个人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颤抖着按下暂停键，够了，这些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啊？
“救护车，来了，已经来了，再等一等啊…”嘶哑的声音哀求着，盛长歌跪在了电脑前。
除了几个骇人监控在循环播放着，我们四人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三天后，北京市对本起校园霸凌案做出回应：北京XX大学所发生的校园霸凌案，造成一死一伤。案件所涉及五名学生均处以十二年有期徒刑，辖区治安1队队长马德胜被免职处理。
6.
“赵怀安，是你。”出了警局大厅，孙队喊住了我。
“我不懂孙警官在说什么。”
“你的银行账户，连续四年每年都有四万元的转出，你猜，收账人是谁？”他一脸笃定，却不见愤怒。
“你不怪我吗？”
不怪我一个月前就设计引你入局，不怪我自私自利不顾你前程对抗马德胜，也不怪我利用你的女儿的遭遇借你之恨帮我查到一个真相吗？
“不会。”
那一刻，在他脸上我看到了我们，在无数个时间里我和梦梦所相信的那道光。
正准备离身，孙队突然说话，“赵怀安，原来盛长歌是女生。”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也是，他是警察，身边的人怎么会不查清楚。
“你又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爸小时候贼馋糟米酒。”
我们相视一笑。
7.
“盛长歌，一起去西塘看星星吧。”
“赵怀安，西塘的星星出来了吗？”她静静地看着我，像是没有感情的布娃娃。
“出来了，或许，它从未消失过。”
“砰砰砰…”
烟火璀璨，她转身望我。
起风了，盛长歌，就别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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