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清初第一词人。
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
身处花柳繁华,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
真正的八旗子弟,却喜结交落拓文人;
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
风华正茂之时,却匆匆离世
……
一位几乎拥有世间一切的惆怅男子,
一段三百年来倾倒无数后人的传奇。”
21克——西方人通过精密仪器测量出人在死去后体重会即刻减少21克,于是认为这21克是灵魂的重量。如果灵魂确实重21克,那么纳兰容若,就重21克。
沈从文先生说,不论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该美一点。纵观纳兰一生,正是以美为原则开展和继续的,脚踏实地的人生,被他演绎成一个美得有点悲怆的故事。故事分两篇,上篇讲述肉身繁华热闹,下篇刻画灵魂寂寞荒凉。上篇的喧哗,只为了衬托下篇的嘶哑。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一个对爱苦心孤诣、将人生进行得有如诗篇,至死都以孩童面孔面对世界的人,除了21克外,还有别的重量。
纳兰成德,字容若,后为了避皇太子名讳,改名为性德,皇太子改名后恢复。我更喜欢叫他容若,因为这算是他给自己取的字。
纳兰很喜欢《荀子不苟》中定义君子品行的一段话:“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男子二十行冠礼,取字。
为纳兰取字的是他的忘年交朱彝尊,知道他喜欢这段话,便取“容”字,又因为“成德”取自《易经》,所以按照《易经》的惯用法,取“若”字。而纳兰,也无愧于君子的称号。从此以后,我们便可以叫他容若了。
作为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两大强大血统的产物,纳兰容若比别人拥有更好的背景,更多的机会,是人人惊羡的翩翩佳公子。但子非鱼,焉知鱼乐否?纳兰自诩“冷处偏佳,别有枝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皇帝的御前侍卫——别人眼中的好差事——并不是纳兰想要的,但作为家中的长子,他肩上有责任。所以他不求身居高位,只求平平淡淡,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修建渌水亭,在诗词中开辟自己的天地。“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这样一个自由的纳兰,期待别人听到他心底的声音。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了阳春白雪,留下了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是凤毛麟角。
正是这个孤清的容若,遇上知己时,化出满腔火热。容若曾说:“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字梁汾,是纳兰的第一挚友。两人因词结缘,惺惺相惜,男人间的心灵投契,甚至比爱情还要来的浓烈。面对知音,看着纳兰天真的面孔,带着一丝为营救好友而接近他的顾贞观心里十分愧疚,后来容若的倾力相助更令他大为感动。
谢章铤在《赌旗山庄词话》里讲过一段知人知心的话:“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的确,世人的交际,大多只是为了构建自己的“人脉”,师生、校友,莫不如此。既然以利益为旨归,利益不存在了,人情自然也就淡了。朋友总是要被辜负的,更何况是朋友的朋友呢!对待朋友的朋友也能以赤子之心全力以赴,这世上除了容若还有第二人么?
顾贞观曾这样写:“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说的就是容若。读过纳兰容若词的人,最忘不了的也许就是他的情浓吧。不管是新婚燕尔后平淡的幸福,还是亡妻后的夜不能寐,都刻入人骨髓,印入人心扉。他的情真意切,让人相信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可以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一辈子。和她曾经的种种,再也不敢想起,却永远不敢忘记,只能任凭它成为内心深处忧伤的伏笔。
浣溪沙纳兰的原配卢氏,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容若发现卢氏有着和他相似的个性:温柔、纯真、孩子气。他写诗,她磨墨,他们一起赏花看月,一起叹世道无常。
有次她问,你说,你识得的这许多字里,最悲伤的字是哪个?
容若一愣,想了想,问道是“情”字吗?
她摇头,这还是你名字中的一个字呢。
容若仍是不解。
她轻声道:是“若”。
容若怔住。
她解释,世人常道,这事若能这般这般,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该多好;将来若能怎样怎样,我必将如何如何。凡“若”字出现,皆是因为对某人某事无能为力。这个字,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将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烂、灰飞烟灭的过去,就是期望于深不可测、形迹可疑的未来。
当现实无可挽回,任何行动纯属浪费,只能在语言中实现憧憬,但无论你的话在语言逻辑上多么天衣无缝,现实总是用超越逻辑的方式证明给你看它有多残酷。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没有遗憾,一生不必说“若”;而说再多的“若”,却无法不遗憾。她当时断没想到,几年后他将为她说尽“若”字。
卢氏的去世给容若巨大的打击,幸福的突然中断让他无所适从。人生在世,比软弱更可怕的,是清醒。当时只道是寻常,一个人千万不要悟得了这个道理。
纳兰容若写的悼亡词是他心之所切,也是最动人之处。
悼亡作品是古典诗词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妻子去世了,丈夫借着诗词来表达哀思,表达对妻子的深情与怀恋,句句是泪水,句句是叹息,情真意切之处最能唤起读者的感动和同情。但是,那不是爱情。
古代社会里,妻子的任务是传宗接代、相夫教子,需要扮演的是贤内助的角色,而不是丈夫的爱情对象,最理想的恩爱境界也不过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如果丈夫和妻子之间产生了爱情,反倒是大可怪异的事。
所以,我们看唐诗宋词,虽然有一些丈夫写给妻子的佳作,但细心体会之下,就会发现诗词中表达的情感虽然深厚,但越看越不像爱情。屈指可数的那几篇悼亡名作也是这样。悼亡诗首推元稹的《遣悲怀》,至于悼亡词,第一名篇则非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莫属。但它们更多的是对人世沧桑的感慨,情真意切虽不假,但爱情依旧难寻。
我们只有晓得了这些背景,再读纳兰词,才会明白为什么纳兰词会在词史当中别具一格,才会明白为什么在悼亡词的典范之作里,容若的作品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因为词中所哀悼的夫妻之情既不是恩情,也不是共过患难的人生沧桑,而是货真价实,赤裸裸的爱情。
容若的情是倾尽所有的。“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
这就是纳兰容若。这就是用灵魂吟咏的纳兰容若。
总有一些人,住在世界以外的岛屿上,当仙子们忘记了给时钟上紧发条,他们便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长大。
我们之所以会爱上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放弃的,正是我们不得不放弃的。
后记:最近乐得清闲在家捧书啃,计划看的书有些没看,却把纳兰容若的一本词传通过读了几遍,爱不释手。和众多人一样,初初我也是被“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所吸引,才关注这个人。但如今,我更爱他,惜他,怜他。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
(部分节选于《纳兰容若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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