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樑：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老祖宗”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中，著名画家颜文樑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美术教育家，与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并称中国四大美术教育家，颜文樑与胡粹中、朱世杰早在1922年就创办了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但不知是何种原因，颜文樑的知名度却远远不如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其个中原因，当值得美术史家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

颜文樑（1893—1988）字栋臣，江苏苏州人，1893年7月20日出生于江苏省苏州府一个美术世家，其父颜纯生为清末民初苏州画苑耆宿，曾是任伯年的高足，与吴昌硕、陆廉夫、顾鹤逸等人都是画友，颜纯生因左耳失聪，因此号“半聋居士”。颜文樑生长在这样一个丹青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在父亲的指导之下，很自然地就走上了绘画之路。

1899年，6岁的颜文樑开始入读私塾，8岁开始正式从师学习花鸟和水彩画，12岁即临摹《芥子园画谱》，13岁临摹胡三桥的画作《钟馗》，当时已经集“诗、书、画、印”于一身的吴昌硕见而嘉之，并曾在其画上题字。

1906年，著名学者、藏书家、书画家、文博鉴赏家王同愈在苏州创办了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堂，颜文樑入读这所学校时，幸运地遇到了一位美术老师罗树敏，由此开始涉猎西洋画，并且画技进步很快。

青年时期的颜文樑

1910年6月，时任两江总督端方主持创办的“南洋劝业会”在南京举行，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以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当时被称之为“我中国五千年未有之盛举”，梁文樑的铅笔着色画《苏州火车站》被学校推荐，并作为佳作在“南洋劝业会”上展览。

1911年，颜文樑考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当学徒，开始学习刻印、制版和印刷技术，由于其擅长美术，不久就被调整至商务印书馆图画室学习西画，得到了时任图画室主任、日本西画家松冈正识的指导，从此开始正式学习西画。

颜纯生有一次到上海，偶然见到了法国画家所画的一幅描绘普法战争场景的巨幅油画，画面场景宏大，人物形象真实生动，颜纯生被西画写实的表现力深深地震撼到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开始对儿子颜文樑学习西画鼎力支持，但颜文樑却苦于无师传授，遂决心立志自习油画。

1912年，颜文樑辞工回到苏州，开始潜心学习西画技艺，自己研究试制了油画颜料，经过反复试验，颜文樑以松香水+鱼油+颜料混合成油画颜料，并以此临摹西洋油画印刷品，效果还不错，就以自制颜料创作了自己的第一幅油画作品《石湖串月》。

1913年，20岁的颜文樑被聘为小学图画教员，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教学之余还是潜心研习绘画。这一时期，颜文樑与吴子深相识，二人同庚且一见如故，交情日笃且终生不渝，吴子深家族为吴中望族，家中收藏了许多宋元古画，吴子深曾赴日本考察美术，后来吴子深的弟弟吴秉彝师从颜文樑学画。

1916年，颜文樑被聘为“吴江县立中学”的图画教员，这所学校是由费揽澄先生于1912年创办的。翌年，颜文樑应邀为上海“来青阁”书坊画了16幅水彩风景画，“来青阁”的主人杨寿祺，当即将这些水彩画交付商务印书馆，以三色版彩色印刷，在社会上销行之广，完全出乎意料，由此也证明了颜文樑的绘画水准，在当时也确实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1918年，颜文樑被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杨达权聘为图画教员，这所学校创办于1912年7月，杨达权女士是苏州教育史上第一位中等学校的女校长。

1919年1月，颜文樑与人共同发起组织了“苏州美术赛画会”，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美术展览会，以“提倡画术、互相策励、仅资浏览、不加评判”为宗旨，以非抄袭或临摹前任之作为标准，征集苏州及全国各地中西画家作品陈列展览，每年举办一次，每次展览两个星期，并坚持了20年未曾间断过。

1919年秋，著名画家李超士从法国学成归国，在上海举办了个人画展，其中的色粉画作品给当时观展的一些画家带来了全新的视角感受，引起了中国美术界的轰动，当时中国正处于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时期，而上海又是“西画的摇篮”，对西画技艺的膜拜成为上海画家主动与自觉的追求，为了适应画家创作的需要，当时的一些洋行不断从西方进口色粉画笔和画纸，而上海的几家美术颜料厂也纷纷开始生产色粉画笔。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颜文樑也开始尝试这一新的“舶来品”作画方式，画了他的第一幅处女作《岳父》，效果特别好，接着又创作了《画室》，他在熟练掌握了色粉画技巧之后，颜文樑根据自己对透视、色彩、景致、人物的理解和研究，以中国老式厨房全景作为题材创作了《厨房》、《老三珍肉铺》等色粉画代表作品。

1922年7月，颜文樑与胡粹中、朱世杰创办了“苏州美术暑期学校”，这是一个暑期培训班性质的学校，教授一些绘画爱好者，当年9月又更名为“苏州美术学校”，更名后的学校显得正规且“高大上”，但办学条件还是十分简陋，租用中学校舍，教员也都是全尽义务。

尽管如此，却还是开创了苏州美术教育的先河，使苏州成为中国美术教育基地之一。

自1925年开始，苏州美术学校又借用沧浪亭三贤祠河南会馆房舍办学，并首招女生入学，为苏州男女同校之始，颜文樑与胡粹中、朱世杰作为苏州美专的创始人，曾被誉为“沧浪三杰”。

1927年4月，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之后不久，颜文樑的一个学生出任苏州公益局局长，他聘用颜文樑负责沧浪亭的保管和重修之责，沧浪亭是一处始建于北宋时期的古典园林建筑，是苏州现存最为悠久的古代园林，但当时却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亭园荒废。

颜文樑接收之后，倡议政府和个人出资进行修缮，除了政府出资筹建美术馆之外，多余房舍由公益局会同教育局拨付给苏州美术学校作为校址，颜文樑的好友吴子深也慷慨捐出巨资，整修园林和房舍，购置教学设备，正是由于吴氏家族捐出巨款，颜文樑与胡粹中、朱世杰等人才能在苏州沧浪亭继续开办苏州美术学校。

1927年秋，颜文樑与刚刚学成归国的徐悲鸿在上海相识，颜文樑的绘画和为人深得徐悲鸿的赞赏，徐悲鸿力促颜文樑去法国留学深造，胡粹中、朱世杰也极力鼓励颜文樑去进修，

颜文樑最终接受了徐悲鸿的建议，以自己历年教学所得八千元积蓄，作为自费留学基金，而当时正值法郎贬值，留学法国可谓机会难得，颜文樑去法国留学期间，由胡粹中代理校长，朱世杰襄助校务。

1928年9月，颜文樑乘“帕朵斯号”邮轮远赴法国巴黎留学，他首先拜访了徐悲鸿的老师达仰教授，经过达仰教授的推荐，颜文樑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罗朗斯教授门下学习油画，罗朗斯教授也是法国著名画家，在其指导之下，颜文樑的油画技艺突飞猛进，他还经常出入美术馆和博物馆，临摹了许多世界名画。

颜文樑在巴黎留学期间，除了游历法国各地，还到西欧各国游历，参观了一些国家的著名的博物馆，还考察西方国家的美术教育情况，并陆续购置了500多件著名的雕塑石膏像及万余册图书画册，分批次运回国内，用于苏州美术学校的教学，这在众多留法画家中是不多见的，以致当时苏州美术学校石膏像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全国美术学校所有石膏像的总和，这让全国其他美术学校都羡慕不已。

1929年3月，颜文樑以从国内带去的色粉画《厨房》、《画室》及油画《苏州瑞光塔》参加了法国春季沙龙画展（也是国家画展）评选，均被评选委员会选中参加展出，其中《厨房》获得评选委员会荣誉奖，《厨房》所描绘的是清末民初时期江南传统生活的场景，颜文樑以精湛的艺术手法，表现了厨房中的人物神态，尤其是厨房中陈设物体的质感，犹如照相机一般定格了夕阳下的厨房。时任法国教育部长和美术部长亲授奖状，当时中国画家在法国获如此殊荣，仅颜文樑一人而已。

色粉画《厨房》

1932年暑期，颜文樑学成回国，继续担任苏州美专的校长，当年8月，由吴子深独资兴建的苏州美术学校新型教学大楼落成，这座建筑采用希腊式建筑风格，列柱拱廊，宽敞宏伟，庄严美丽，设有办公室、教室、画室、陈列室、实习室等50间，由上海工部局建筑师吴希孟设计，苏州张桂记营造厂承建，共耗资五万四千银元，其规模为当时全国美术学校之冠，迄今为止，苏州美专遗址还保存完好，依然屹立于苏州沧浪亭畔，水天相映，独具风采和魅力，成为中国近现代美术发展的可寻根之处，也见证了中国现代美术发展的历史进程。

原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旧址

1932年10月，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苏州美术学校更名为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人们习惯简称为——苏州美专。1933年秋，颜文樑应徐悲鸿之邀，兼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兼代理系主任，他经常往来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授课。

从1932年苏州美专新楼落成至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是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的黄金时期，不但师资力量雄厚，教学条件优越，教学环境优美，而且图书资料和教学模型丰富，吸引了无数美术爱好者前来报考学习。

颜文樑和朱世杰还都是音乐爱好者，经常在傍晚与学生聚集在大楼前的草坪上，欢唱颜文樑自编的歌曲，颜文樑吹喇叭、朱世杰以黑管伴奏，夕阳映在草坪之上，歌声飘荡在沧浪亭的上空。

“八.一三事变”之后不久，与上海近在咫尺的苏州就不断遭到日机的狂轰滥炸，被炸死炸伤的民众无数，到了10月间，日军已经开始进逼苏州，颜文樑不得不停办苏州美专并解散师生，他自己也弃校逃亡，他雇佣一只小船，载着30余名师生逃离苏州，途中历经艰险，最后只有10人左右抵达上海。

1937年11月19日苏州沦陷，遭到日军数次大规模屠杀，尤其是日军富士井部和海劳原部最为残暴，先后有一万多人被日军屠杀，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大楼也被入侵的日军强占为司令部，教学设备被损毁，流落在各地的苏州美专师生闻之，无不愤慨至极。

颜文樑在上海流亡期间，应流落上海的苏州美专学生之请，在上海租房开办了苏州美专沪校，在积极艰难的条件下收留了流亡在上海的原苏州美专的学生，继续未完成的学业，颜文樑自己也在租界内的之江大学兼任教授，当时之江大学、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东吴大学等教会大学在上海公共租界组成了上海基督教联合大学。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基督教联合大学被迫解散。颜文樑依然坚持办学，尽管经费拮据，有时只能靠卖画来维持，尽管日本人仰慕颜文樑的名望和才气，数次威逼利诱其回苏州复校，但都被颜文樑严词拒绝，表现出了崇高的民族气节。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欣喜若狂，颜文樑也为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复校而四处奔波，并出任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复校委员会主任委员，苏州美专当年11月就返回苏州美专本部授课。

1945年12月24日，上海国立幼稚师范学校成立时，颜文樑应校长陈鹤琴之邀，兼任上海国立幼稚师范学校教授，并经常往来于苏沪之间授课，截止至1946年1月，苏州美专沪校的学生全部转入苏州美专本校，颜文樑继续执掌苏州美术专科学校。

1952年是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建校30周年，学校举办了隆重的校庆，正当全校师生沉浸在校庆的喜悦之中时，适逢全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当年12月，根据中央政府文化部的决定，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与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组建为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址设在无锡市。

已是花甲之年的颜文樑被调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副院长，朱士杰被调到新成立的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担任教授，而胡粹中则被调任西安冶金学院教授，“沧浪三杰”就此天各一方，而建校30周年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也不复存在，彻底从中国美术史上消失，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这两所历史上著名的美术院校，没有被历史传承下来，实在是历史的遗憾，否则它们都将是具有百年历史的美术院校。

颜文樑一家居住在上海淮海路一幢别墅内，他自己经常往返于沪杭之间，除了去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授课“油画八法”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在上海家中，有时萌生画意，就随兴趣所致而挥毫，颜文樑的家也成为原苏州美专师生的驿站，凡是来上海出差者，大家都来看望老校长，彼此之间切磋画艺。

1966年5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已过古稀之年的颜文樑被浙江美术学院造反派勒令回杭州受“审”，还被带上“吸血鬼”的大牌子进行批斗，1967年，浙江美术学院曾被短暂撤销，颜文樑被释放回上海。

但是上海的美术界也并没有放过颜文樑，在批斗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丰子恺时，颜文樑都被“请”来陪斗。后来颜文樑又被勒令回杭州接受“再教育”，还被软禁在一个空教室内，时间长达一年三个月之久，每天都要写交代材料和思想汇报，精神和肉体上都备受屈辱和折磨。

1980年3月，原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校友会在苏州主办首届《沧浪之友》画展，全国各地校友纷纷赶来参加这一历史盛会，已经87岁高龄的颜文樑在儿子的陪伴下，专程从上海赶到苏州参加画展和聚会，在众多校友的陪伴下，大家故地重游，充满着不胜唏嘘情怀，纷纷合影留念，这也是颜文樑最后一次重游沧浪亭，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苏州。

1983年7月20日，是颜文樑九十周岁诞辰纪念日，上海美术家协会、浙江美术学院、原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校友纷纷前往祝寿，颜文樑个人画展也同时在上海和北京两地展出，观者如潮，成为当年中国美术界一大盛事，画高、品高、寿高的颜文樑一时成为中国画坛的风云人物。

1984年，颜文樑的油画《枫桥夜泊》获得第六届全国美术展览荣誉奖，似乎是安慰一下已经90多岁的老画家了，《枫桥夜泊》以唐朝诗人张继途径苏州寒山寺时写下的一首羁旅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歌声到客船。”张继以精确而细腻的意境，讲述了一个客船夜泊者对江南深秋夜景的观察和感受，勾画了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等景象。历代画家都曾以此诗意境作画，而颜文樑创作的《枫桥夜泊》，以古典写实技法为主，兼容法国印象派笔法，笔触细腻，色彩处理结合光色变化，使得画面中的河道、船只和岸上的树丛处于完整的远近纵深合理构图空间。

油画《枫桥夜泊》

1988年5月1日上午，颜文樑在上海寿终正寝，享年96岁，他几乎活了一个世纪，可谓是中国美术界的老寿星之一，颜文樑的骨灰和灵魂被家人归葬于姑苏七子山麓凤凰公墓，永远安息在家乡的怀抱里，他一生对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杰出贡献，也必将永远地载入史册之中，而他所创作和留下绘画作品，也必将成为祖国艺术宝库中的珍品。

晚年的颜文樑

中国的普通公众似乎对颜文樑缺乏认知，在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颜文樑这四大美术教育家中，颜文樑是最年长者，但其知名度却远远不如其他三位，颜文樑在建国后的史料也严重缺乏，这对全面认识和了解颜文樑都非常困难，似乎颜文樑的后半生都是空白的，但事实肯定不是这样，我们还有待进一步认识颜文樑和他对中国美术的贡献。

活跃在当今中国美术界的著名画家陈丹青、许江都曾见过颜文樑老先生，也都亲耳聆听过老先生的艺术指导，在陈丹青和许江的眼中，颜文樑就是中国现代美术界的“老祖宗”，是美术大师级的人物。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靳尚谊回忆他当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求学时，所使用的石膏像都是从苏州美专的石膏像翻模的，由此可见颜文樑在中国美术教育、特别是油画教育领域所起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