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在生命里披荆斩棘的,不是皮囊,而是灵魂。——致《皮囊》
恐怕很多读者,先是被《皮囊》的第一篇文章震撼,99岁的阿太,睥睨着被生生切断、血淋淋的断指说:“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虽然我多少也读过一些“如手术刀般精准剖析人性”的作品,但《皮囊》的了不起,在于作者的刀,竟然切向自己。作者笔下描述的那些深入骨髓的人,如你我般平凡到跌进尘埃里,却:既熟悉又陌生,既清晰又模糊。
2014年,除了马航失联、文章出轨,这本《皮囊》让我记忆犹新。
这本书确实很难定义,纪实?小说?散文?自传?行文稍矫情,却也无所谓,正如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说的:“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巧合的是,这位我最喜欢的法国小说家也有过类似的作品,叫《追忆似水年华》。《皮囊》或许也是“认人、认心”的读者们照进现实和内心的光学仪器。这个仪器帮助作者、也帮助读者,看见:我们的皮囊和灵魂……
《皮囊》的14篇文章中,属《皮囊》《残疾》《厚朴》和《母亲的房子》写的最好,而《张美丽》虽也感人,却像剧本。作为监制的韩寒说,这本书应该读慢一点,颇有品茗一番的意思,所以我怀疑他根本没读过,因为这个口吻的说辞可以用在任何一本书的序里。刘德华的序,倒是真诚许多,坦言蔡崇达人如其文、真挚坦荡,华仔也在序里暴露了自己有多传统。而最认真作序的李敬泽,老实承认自己是哭了鼻子的,直呼这是本“流泪、流血、结痂、留疤”的作品,作为老派的北大中文系高材生,他做《小说选刊》和《人民文艺》的编辑时,我和作者甚至都没出生。
想起来,我曾经转述其中两三个故事给我太太,听得她泪眼婆娑。
我们已经看过许多“温暖的、逸乐的、疼痛的、脆弱的”皮囊,确如李敬泽所言“不值得流泪、不值得哭泣”,所以读蔡崇达的这个作品,着实应该:不仅看皮囊、更应看灵魂。
恰似三重奏(剧透、慎点):
一、读《皮囊》,看见忧伤。
在《皮囊》灰色的历史基调里,我们可以立刻看到一个福建渔业小镇的历史变迁,在这个闽南文化浓厚的村落,历历在目地呈现了那些特别平凡的中国人,无论是阿太、父亲、母亲,都世代传承着对鬼神的敬畏和信仰,也世代挣扎在欲望与绝望中。他们迷信、怯懦、执拗;他们盼望、祈求、忍耐。正如坚持去寺庙做义工的母亲,祈求家庭和睦、儿女成才、身体健康,作者对这种近乎愚昧的信仰,从年少时的嗤之以鼻,到反思、承认和体谅,发人深省。在作者笔下的世俗生活里,我们看到这些负重前行的皮囊在无数的中国家庭里重演,实在熟悉地可怕、清晰地可憎。倔强的残疾父亲、对生活勇敢而又无助的母亲、自尊心强烈到自杀的天才文展、被小镇旧俗扼杀生命的美丽少妇张美丽、母亲执拗建起的四层楼房、厚朴对理想的狂热和狭隘……尤其是《残疾》里描写的父亲形象,寸寸崩塌、渐渐消逝。皮囊,无论再坚实,再怎么伪装,终究有朽败的时候。一旦被揭开,里面的人心可能脆弱无助到你不能想象。
读《皮囊》,才意识到自己身边也有这样一群忧伤的人,甚至,这种折射出的真实而熟悉的忧伤,就是我们自己。所以,无论皮囊多坚硬、多鲜艳,都无法掩盖人所众知的真相:最坚实的皮囊,也无法遮蔽,最隐秘的忧伤。好在,就是这种看见,才是痊愈的开始。
二、读《皮囊》,认识自我。
读《皮囊》这种剖析自己内心的作品,多少有点借力心理学的意思,反正我自己读到作者写父亲、母亲的文字,是发自心底地重新认识了父辈的婚姻观、家庭观,甚至他们的爱情与理想。我也来自农村,也曾见证父母推倒泥瓦房、重建新房的家庭时刻,也曾几度不理解母亲笃信鬼神的言行举止。读《皮囊》的时候,作者笔下那个噘着嘴、赌着气的少年,恍惚间也有了自己的影子。《皮囊》里的阿太说:“皮囊是为肉身服务的,而不是用来伺候的。”阿太狠心吗?狠!这话多偏执、多决绝、多冷漠。但这话,至少不肤浅、不虚妄,书中的人、世上的人,谁不如你我一样,披着一副皮囊,在这世上行走。他们无奈,他们呐喊,他们歇斯底里、他们孤注一掷、他们竭尽全力、他们万般无奈。在生活里披荆斩棘时,谁有功夫去在意皮囊?你甚至都能听到他们一次次被命运摔打在地上的声音,直到生活把绝望种进他们心里,直到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所以皮囊是注定要被拨开的,你可以披着皮囊微笑、妥协、敷衍,你也可以披着皮囊反叛、恐吓、抗争,但真正读懂内心的人,才会真正懂得:所有的苦难,都有意义。所有的皮囊,刻出于心。当你非常认真小心地拨开一副疲惫的皮囊,你才会看到一颗那么丰富而柔软的心,那颗心才是自我。
读《皮囊》,才学会如何去看见别人、看见自己。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慢慢理解父母,去年有个晚上,在梦里错以为母亲过世而哭醒,这种心疼父母的感觉,奇妙而美好,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是慰藉。而《皮囊》给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又一次与自己对话、与自己亲近。
三、读《皮囊》,抵达内心。
蔡崇达是资深媒体人,现任《中国新闻周刊》的主编,作为国内非虚构写作的践行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惨烈事件和真实故事的核心。突然想起鲁迅的那句: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可不是嘛!《皮囊》一共收录了14篇文章:《皮囊》《母亲的房子》《残疾》《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我的神明朋友》《张美丽》《阿小和阿小》《天才文展》《厚朴》《海是藏不住的》《愿每个城市都不被阉割》《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回家》《火车伊要开往叨位》。
如果你认真读这些文字,你会开始发现这些刻在骨头里的故事,这些看似没有联系的人和物都紧密关联、不可分割:每个故事相似、每个内心相通。甚至更近一步,这14篇行文或轻盈、或沉重的文章,反客为主地带着每个用心的读者开始了一段心灵旅程。这段旅程,从皮囊开始,要抵达内心。
蔡崇达或许没有想到《皮囊》有这么大的感召和力量,但阿太却是早就断言“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
当然,书中似乎也是有劝慰和倾诉的,鲜活灵魂、宛如面前:
我听到阿太似乎在说:别整天伺候皮囊,那样没出息!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要活动着,以使皮囊不至于锈坏。
我听到父亲似乎在说:我离家、我归来,我病了挣扎、我厌弃离去,但我心底的爱和怜悯、恨与抗争,都来自我柔软的内心。
我听到母亲似乎在说:这四层楼房,就是爸妈的灯塔。这不是父亲、母亲的面子,而是让这个家看起来健全和完整的象征!而永远在背后支持自己男人的每个抉择,就是妈妈心底对爸爸的爱情。
我听到厚朴似乎在说:我知道自己不切实际的理想,再也无法实现了。现实击破、粉碎了我,如果重来,我也许能收起自己不顾一切的狂热,变得谦卑、变得务实、变得隐忍,变得不再像我自己。
我听到美丽似乎在说:我好恨这个年代的张美丽,这个时代那么虚伪和偏执,流行的喧嚣和潜藏的欲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重来,我再也不忍辱负重地去证明、改变什么,我就做我自己。
似乎,我还听到文展说自己不是天才,听到阿小和阿小都承认自己都太渺小,还有病房里的漳州阿伯、骨科老王、打扫卫生的王阿姨,都似乎在诉说着生活的真相……
这些,不知道蔡仲达听到没?用心的读者你们听到没?你一定能听到!因为,真正想倾诉和劝慰你的,从来都是你自己!
最后,我想起上一次感怀时,好像是在读《素年锦时》,作者我羞于启齿,是已改名“庆山”的“安妮宝贝”,书名的意思是:再平淡的流年,也有片刻美好的时光。可是,岁月静好似乎只是愿望,生命的起落,年华的悲悯,皮囊终究成了苦难灵魂的承载和印射,在生命里披荆斩棘的,从来就是灵魂。看见《皮囊》,也看见:我们的皮囊与灵魂。
作者微信:ruanying1986
2017年10月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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