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稻田
人的目光追逐什么,命运就将呈现什么。因纽特人祖先的目光追逐驯鹿和麝牛北去的足印,他们的后代就在北极的冰雪中搏击繁衍,数千年而往,每一个因纽特生命在其能自觉感知世界时,都将茹毛饮血的餐食、寒风呼啸的雪原,以及漫漫极夜和极昼当作了寻常和当然。
因纽特,世界上最孤独的民族,这是交往密集地区人们的自我感受。当西方探险者以惊为外星人的眼光在望远镜里打量因纽特人时,这些包裹在兽皮中的人类已经在北极的莽原冰雪中生活了三、四千年-----数千年冰雪寒风、数千年地角天涯,自生自息,与外界隔绝,该是何等的孤独!
但“外界”的人们怎么不想想,因纽特人的祖先像驯鹿和麝牛一样,完全凭借肉体之力,从西伯利亚横跨白令海峡挺进美洲大陆,数千里逆寒追逐,灼灼目光中该有多少对生命和未来的期盼?一个心中装着期盼,行为目标笃定的民族,孤独即便存在,也是不会给百无聊赖、唉声叹气留出座位的,至于“世界最孤独”更是无从谈起了。
因纽特人的世界是红白分明的世界,白的是他们眼里的田地,红的是他们眼里成熟收割的稻麦-----在冰雪之地猎杀一切给自身提供能量、生活物资,以及生产资料的动物,便是他们的生活和文化。因纽特人与大自然的交往是最直接的,北极之地,冰雪覆盖,草木难越,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生食食物是最自然、也是最明智的选择,刀光叉影之后,血肉淋漓之中,享用艰险劳作的美食,满脸幸福流光。与外部世界的人们相比,只是少了加工食物的复杂流程,但此区别却引来了关于“怜悯”的同情和“野蛮”的评价,连同为原始土著的印第安人也要划清界限,以“爱斯基摩人”的称谓对其生食之俗予以鄙视。
其实环境是法力无边的神,在其法力之下,一切都将顺力而行,完全可以断定,真要到了因纽特人的环境里,且数千年祖传子承,别无比较,谁都不会生出这般“分外之想”的。
因纽特人与大自然的交往也是最极致的。他们的眼里只有熊鹿鱼豹,他们的世界除此便是冰雪荒原,在此极寒之地,生存是第一命题和第一法则,但生存所需不仅仅是食物,还包括吃穿住行和再生产所需。于是,他们的目光自然、又执着地注视起了那些已被他们当做食物使用过的“天赐之物”-----动物残体。
于是,他们的创造力在生存之力的驱动下,得到惊人的激发,于是以独角鲸的筋脉做线,以海豹和北极熊等动物的皮毛为材料,缝制出足可抵御极地极寒的鞋帽衣裤;于是以最原始的钻燧取火的方法,引燃干燥的苔藓,又以海豹的油脂为燃料,给漫漫的黑夜带来光亮,给雪砌的穹屋增添温度;
于是在海豹油灯昏黄的光亮下,女人缝制新的兽皮,男人将坚硬的兽牙兽骨因势打磨,做成捕猎鲨鱼和其他动物的利器,那些长而粗壮的兽骨则被当做木料,支撑起海豹皮包裹的船体-----轻巧而隔水性强的皮划艇就此诞生,因纽特猎人的捕猎世界得以向海洋延伸,生命的延续和幸福因此多了一层保障。
酷寒之地,极地荒原,在生存永远需要用全力去拼取的情况下,因纽特人将整个的身心都与大自然进行了最朴质的交往,并由此形成了他们独特的民族文化。环境恶劣,食物短缺,生命脆弱,必须扶老携幼,抱团共享,大同、平等的文化在家族和族群中形成,孩子在各家喂养中长大,食物无私地提供给他人食用等,因为不分你我才有你我。
最令人感叹和敬佩的是因纽特人平和忍耐的处事观念和心态,这是一个特别讲求情绪管理的民族,他们将急躁和动怒看作幼稚和羞耻,连带着形成了一种温和含蓄的教育观,不直接批评犯错的人,而以讽刺演唱和宗教活动的形式予以告诫和制止。
以猎杀为生,以生肉为食的因纽特人,没有走向粗野暴戾,却走向了温和平静,此与生存的环境和方式是否矛盾?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做这样的推想:北极之地没有提供任何急躁暴戾的条件,祖先和生活都在告诫因纽特人,学会忍耐和平和是在酷寒之地生存的必备能力。
为获取食物,沿着动物迁徙的路线,一家人数周、数月地在冰天雪地里迁徙;为发现和接近鲨鱼和海豹,一天天目不转睛观察,数小时匍匐冰雪静待,此外,还要面对数月之长的漫漫长夜等,任何一点都是对忍耐平和心态的要求和提示。因纽特人,用他们数千年的经历和经验将自己练就成最善于管理情绪的善良民族。而这一切,都因为因纽特人祖祖辈辈生活于酷寒北极,都因为因纽特人的目光始终以生存为中心,都因为因纽特人以直接和质朴的态度对待自然和人生。
人与环境之间,环境一定是第一位的,对人而言,足之所踏是家园,目之所见是世界,身心所感即是生活,任谁也脱离不了特定时空环境的限制和影响。由此,我的眼前出现了高山深处孤悬的民居村落,林海深处树皮屋中的猎户,草原深处毡房中的牧民,以及世界上还以氏族聚居方式独处世外的原始部落,生活于其中的人们都以自我的时空为中心,在环境的圆环里活动和繁衍,也都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悲欢,自己的离合,包括青春之歌、夕阳之叹,以及文化艺术和历史道德。
他们也都像因纽特人一样,在自我的世界里目光如炬,专注息息相关的生活,并执着不辍,终而自成体系,并习惯和满足于其中,直至视野里出现了新的世界,生活才出现了复杂的变奏。如同已经告别传统狩猎生活,住进现代民居的现代因纽特人,数千年的传统历史之河与数十年的现代文明之河,一条厚重悠缓,一条鲜亮湍急,两河汇流,不免纠缠碰撞-----传统与现代、继承和发展 、主流与支流、多元与融合,已经是世界性的共同问题。
所以,我从因纽特人的目光里,既看到了“冰雪之境”对人类生活和文化的影响,也看到了专注、执着于一点的利弊兼有,从伟大的因纽特人的生存拼搏里,我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悲壮,一个将人力和心力用到极致的民族为何还要承受饥寒之重?“为何一生限于苦寒之地?”,成为不断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如雾如烟,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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